日那天晚上起——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你,我就看出来了。”“看出了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右手不由得暗暗地去按住了兜儿。杨拴儿瞧着我笑了一下:“王葆,你别把别人都当做傻瓜。我杨拴儿虽说没有你那么好的本领,我可也到底干过那一手来的。你那桶里的金鱼是哪儿来的,你蒙得住你同学,可逃不了我的眼睛。我打那会儿起,就拚命打听你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拴儿一直在那里注意着我的成就。他知道我屋子里老是不断地有新东西添出来——连我自己也记不请有些什么了,现在他可一件一件的都数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我的保管员似的。他一方面非常眼馋,一方面又非常佩服我。这么着,他就打定主意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合伙。“只要你不嫌弃,那咱们俩——”他拿手指头点点我的胸脯,又点点他自己的胸脯,“咱们俩结个金兰之交: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一时没听懂他的话,正在发楞,杨拴儿又说:“我是有心要拜你为兄——论年纪我虽说痴长几岁,论手段你可该做大寄。你是龙头:你叫小弟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什么呀?”我简直没法儿领会他的意思,“你说的什么?”二十七杨拴儿又和我谈了老半天,我这才摸清了他的意思。原来这只是一个误会。他以为我得到的那些个东西,都是来路不正当的。那也难怪。他当然不明白我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特殊幸福的人了,能够要什么就有什么,都可以给变出来。我完全有权利享有这些东西,丝毫没有什么不正当。他虽然那么误解了我,可是他倒的确是打心底里佩服我的。你瞧,他专心诚意要跟我交朋友,就宁愿从他学校里溜出来找我,这一片好意难道不令人感动么?——只是他认错了人。可是,这一切怎么能告诉他呢?我怎么跟他解释呢?所以我只是劝他回他学校里去,别三心二意的。我还对他讲了一些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我说明一个青年必须学习,因为学习对于一个青年有无比的重要性。他杨拴儿既然是一个青年,那么就应当回去学习,而不应当溜出来不学习。最后,我希望他能把我的意见好好想一下,说不定可以在思想上提高一步。可是他有他的见解。他说:“我要是没有别的门路,那我当然——..,没的说,只好乖乖儿的去学好,去读书,可是一有了别的门路——比如说,能跟上你这么一位角色,咱们就能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那我——你想想,那我又何苦再圈在学校里傻学习呢!我如今特为来找你,我豁出去了..”“呃呃!”我不让杨拴儿再往下说。“你别把我误会了,我可不是..”“你是真人不露相,我知道,”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可是咱们哥儿俩——这,这!”他怪里怪气地翘翘下巴,还扬了一下眉毛。“你刚才小小儿露了那么一手——可真,呵!神不知鬼不觉,连我也没看出你在哪儿做了手脚。我对你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这是真话。”接着杨拴儿还赞不绝口,认为我的本领简直赛得上什么“草上飞”,他还说,我这号人物儿该有个名副其实的称号,可以叫做“如意手”,再不然就叫“通天臂”。你瞧!就这么着,跟他实在说不到一块儿。他说的那一套又还有些我听不大懂的。我急了,再三劝他别跟我,跟了我没好处。他也急了,红着脸直赌咒,说他并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要有半句戏言,立刻就五雷轰顶!”我们站着谈一阵儿,又走一段儿(怕路上的人注意我们)。然后又站着谈一会儿。时候可已经不早了,我就说:“咱们以后再讨论,行不行?我劝你还是先回你学校里去..”“不行了,”杨拴儿忽然垂头丧气的,“学校我可回不去了。我也回不了家。我没路可走了。”“那你..”我也觉得十分为难,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住的地方倒还好办,什么角落儿里都成。可是没得吃的。我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啧,你瞧你!”我忍不住要怪他。“可怎么办呢?”“可怎么办呢?”停了一会,他才又告诉我:“我连晚饭都还没着落呢。”怎么,原来他还是饿着肚子找我来的!——“嗨,你不早说!”于是我拉着他上了夜宵店,让他吃了一个饱(反正我兜儿里随时可以变出钱来)。他可高兴了,一面吃着,一面谈着,还喝了两杯白酒。我们走出店门以后,他就问:“王葆,你会抽烟不会?”“谁会那个!”“我教你,好不好?”“谁学那个!”“可我真想抽两口儿,怎么办呢?请请我吧。”我不同意。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可真摸你不透。你一会儿那么大方,一会儿又那么小器。”“嗯,我小器呀?我只是..”“嗯,我知道了!”他两手在肚子上一拍。“敢情你是要让我自己来想办法。你想要试试我的手段,看我够不够得上做你的小兄弟,是不是?”“什么..?”我还没听明白他的话,从他的举动里可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他想要去偷!我使劲拉住他的膀子:“那可不行!你还是学生呢。我可不许你..”“呃呃呃,”他悄悄地挣扎着,“瞧我的,瞧我的。”“不害羞么,你,”我几乎拽他不住。“我嚷了,噢!”我真是有点儿着急。心想,这么着倒还不如给他买一包了。我觉得我有责任来制止他那种不正当的行为。..我刚这么一转念,手上就突然出现了一盒双喜牌的纸烟,要藏都来不及藏。杨拴儿可鼓起了一双眼睛把我傻盯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真可恶!”我暗暗地骂着宝葫芦,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忽然我觉着我的手给人抓住了,——那是杨拴儿,他亲亲热热地捧着我的手,压着嗓子叫:“真是真是!..啧,如意手!我这才知道,是你自个儿要露一露..”“别瞎闹!”他脚一跺:“孙子跟你瞎闹!我知道我刚才错了:我太不自量了。我只是要尊你为兄,其实我还不配。我得——我得——要是你不嫌弃,我得拜你为师。”他还赌咒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位像我这么高的本领的,只不过在剑侠小说或是侦探小说里读到过一些。这回——“这回可给我访着了!”我哀求他别往下说。他可越说越来劲。我要走开。他可老是跟着我。同志们!假如你们做了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个感觉。当时我只是觉着热得难受,脊背上还好像有什么虫子在那里爬似的。其实我这个人并不难说话:谁要是说我本领好,说我有成绩,我倒没有意见。我也并不太讨厌人家赞扬我。可是现在——瞧瞧我!——一身的白毛汗!我这才知道,受人赞扬也不一定就很舒服:这得看看赞扬你的是哪一号人,所赞扬的是哪一号事儿。我还是得想个法子脱身:“对不起,咱们可不能多谈了。我还有点几事。”杨拴儿挺热心地问:“什么事?要不要我帮忙?”“我是——我是——我得去看电影,”我想出了这么个理由。“我跟郑小登约好了的。票都早买了。”这总不能再跟着我了吧。他问明是什么电影院,哪一场(我胡诌(zhōu)了一套),他就拉着我的手:“走,我送你到门口。”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知道你瞧我不起,我知道。”我没言语。二十八我们走着走着——这可好了,我可以和他分手了,杨拴儿还想要约日子和我见面。“明儿我来找你?”“不行,明儿我们恐怕得考数学了。”“呵,考数学!,考好了又怎么样?要是我做了你..”“呃,瞧瞧这个!”我打断了他的话,向路边一个“无人管理售书处”的柜子走去。他只好住了嘴,跟着我走。本来我只不过是为了打打岔的。可是一走到书柜跟前,我就不由得也注意起那些陈列品来了。顶吸引我的是一本《地窖人影》一——封面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面还有一个黑影子,而角落里有一只亮堂堂的手,抓着一支亮晶晶的手枪对着那中间。还有一本可更有吸引力,叫做《暗号.. 000,000!》画着一个又丑又凶的人和一个又凶又丑的人在街上走着,互相做着鬼脸——一瞧就可以断定那是两个坏蛋。我想:“要是给我遇见了,我准也能破获这些个暗藏的匪徒。这么着,公安工作可就省事多了。”我忍不住要瞧一瞧杨拴儿的脸——想要看看这号人的脸是不是也有显著与众不同的地方,好让大伙儿一看就能毫无错误地断定他..我正想着,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来的——打我身后钻出了一个小男孩儿,扒在书柜上一瞧,就叫起来:“哟,没了!”“啊?”——在我后面忽然也发出了一声叫,就又钻出一个小姑娘来,顶多不过像小珍儿那么大。“我瞧瞧,我瞧瞧——嗯!这不是?”于是他俩欢天喜地地打柜里拿出一本连环画来。小男孩儿把钱数好,要投到收款箱里去,女孩儿可拦住了他:“数对了没有?”“没错,你瞧,没错。还多给了两分呢。妈妈说,没零钱了,就多给两分吧,妈妈说。”小姑娘把钱接过来数了一遍,才投到了钱箱里。他俩又仔细瞧了瞧口子,看见的确是全数给装了进去了,这就连蹦带跳地跑开了。我们也就转身走开。我一面眼送着那跑着的俩孩子,一面慢慢走着。才走不了几步,我手上就一下子冒出了两本崭(zhǎn)新的书——就是刚才顶吸引我的那两本。我脸上又是一阵发烫,瞟了杨拴儿一眼。他恰恰正瞧着我,那眼神可有点儿古怪:好像是有点儿看我不起,又好像有点儿可怜我似的。“王葆,这可不光彩。”我简直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咱们快走吧,”杨拴儿悄悄碰我胳膊一下。“别站在这儿丢人!”“这书——这不是那里面的,是我自己..”他不理我的话,只是把嘴角那么咧着点儿,像笑又不像笑。过了会儿他才开口:“你一直瞧我不起,我知道。可是我就算再怎么下流,就算本领再怎么不行,我可也不干这个。它这是‘无人管理’,就是信得过你,你怎么能在这儿使这个手段?这算是什么人品?咱们这一行也有咱们这一行的人品。你就是发个狠心把这儿的东西全都拿到了手,这又算什么好汉,我问你?”我可真想要跳起来嚷起来,和他大吵一场。可是我没那么办。我想把这两本书扔掉,不过也没有扔。我只是加快了步子。三步两脚一赶,就到了目的地:过街就是我讲的那家电影院了。杨拴儿可还拽住不让我走:“还有一句话。..王葆,我算是知道你了,今儿个。”他瞧瞧我。我瞧瞧他。他可又说了:“唔,不错,你好,你有钱儿,你还有好名声——可是你得给我想想了吧。我可怎么办,你说?我明儿还得去找吃的喝的呢。”这里他住了嘴,老盯着我。然后拿手背拍拍我的胸脯:“怎么样,老兄?”我倒退了一步。“什么‘怎么样’?你要干么?”“您不懂?”他摊开了一个手掌,“帮帮忙,请您。”“你要什么?”“不要什么,只要俩钱儿。”我心里可实在生气:“什么‘俩钱儿’!这是什么态度!”可是你又不能不管他:他要是真挨了饿可怎么办?我这就在兜儿掏摸着,一面暗暗吩咐了宝葫芦一句,就掏出了一张人民币。“五圆?”他接到手里一瞧。“别是闹错了吧?”“没错。”“谢谢。你这个人倒还够朋友,”他拍拍我的胳膊,“回见。”我正要过街去,杨拴儿忽然又打了回头:“王葆,你生我的气了吧,刚才?我的确大说重了点儿,请你别见怪。我可是还得劝你:往后别再在“无人管理”处露这一手儿了。”你们听听!他倒仿佛挺正派似的!可是我并没有答辩。他又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么些个活——这才抬了抬手,“回见。”我于是松了一口气,刚要跑——杨拴儿又回来了。“王葆,还有一句话。”他拉着我的手陪我过街去,一面小声儿告诉我说,我要是有了什么事,尽管找他就是:他准给我帮忙。我知道这是他又跟我友好起来了。他一直把我送到电影院的进场口。我得感谢他的这片好意。可是我本来并没打算真的跑去看电影,我也没有票。现在——嗯,你还有什么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也好,”我心说,“反正这会儿回不了家:小珍儿他们准等着我呢。宝葫芦!给我一张票!”二十九我进了场子。我耳朵里好像一直还响着杨拴儿的话声。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才听出是场子里有人嗡嗡嗡他说话。我找到了我的座号之后,这才想起:“放的是什么片子,这一场?”后面一排有几个人在那里议论着一个什么故事,讲得津津有味,——可不知道是不是这部片子的故事。我回过头去瞧瞧,无意中瞥见场子门口走进了好些个人,中间有一位很像是老大姐。“难道就这么巧?..”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儿发慌。我赶快转过脸来,低着脑袋翻我手里的书,好像要准备考试似的。“咦,王葆!”——忽然有人喊我,仿佛就在我耳朵边。我侧过脸去一瞧,可就——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吃惊呢,还是由于礼貌的缘故——我猛地站了起来:“老大姐!”这就是说,她已经发现了我,和我面对面招呼起来了。并且她的座位——不前不后刚好正在我的旁边!我瞧着她,十分纳闷。她也瞧着我,十分纳闷。“你的座位也在这儿?”她倒问起我来了。“你的是几号?”“没错。你瞧,”我看看手上的副票,又看看椅背上的号码。“怎么,你的也是十二排八号?那可重复了!”“什么重复?”“郑小登的票子也是这个座号。”“怎么!郑小登..”我急忙四面瞧着找着。“小登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票在他身上。可怎么..”我把手一拍:“噢,我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没什么!”——我掉脸就往外跑,头也不回。我逆着那些走进场的人们,连钻带拱地往门口挤。哪怕有人很不满意我,“瞧这孩子!”我也不管。别人回过脸来瞧我,我可不瞧他。我从门口验票员手里拿到了一张票根,就连忙一拱腰,对准一个迎面来的大个儿肋窝下一钻,来到了场子外面。“郑小登!”郑小登正在那里满身的掏口袋呢。“哈,王葆!你也来了?”“哪,这儿。你的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你..”“快进去,别罗嗦!要开映了!”我把郑小登往门里一推——他拉我的手都没拉住。我走了出来。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时候我才有工夫弄明白今天开映的是什么片子。原来叫做《花果山》。可惜已经“本场客满”了。“这准是一部好电影,挺有趣的。”我估计着。“可是注意,我可并没说我想要去看!”我赶紧对自己声明。“我才不想看呢。我想散步,呶。我慢慢儿走回家去。”街上还是很热闹,那些店铺都还不打算休息,还把许多许多诱人的东西排列在通明透亮的柜台里,引得人们不断地出出进进。可是我瞧也不敢瞧它一眼,免得添麻烦——让我手里又堆满什么盒儿呀包儿的。“唉,我真不自由!”宝葫芦在我兜儿里说:“怕什么!你吃不了兜着走,兜不走的我给搬家去。”话是不错。可是我要那么多玩意儿子么呢?当然,有些个东西我瞧着也还喜欢。可是我一喜欢,立刻就照样有这么一件东西来到了我手上或是放到了我屋里——来得那么容易,那么多,让我吃不了,用不完,玩不尽,那反倒没有什么意思了。我自问自:“那么我到底还该要些什么,这辈子?”答不上。如今说也奇怪;我的东西都也像我的时间一样:不需要。这已经多得叫我没法儿处理了。我好像一个吃撑了的人似的,一瞧见什么吃的就腻味。因此我就昂着脑袋,直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着。虽然有时候总不免要惦记到那些铺面,脑子里不免要浮起一些东西来,可是我自己相信:“我基本上做到了..”“格咕噜!”我不理会,仍旧一声不吭地走着。我不打算跟宝葫芦讲什么,反正讲也白讲。我只是心里说要防着它点儿。“干么要防着我?”宝葫芦忽然发问。“不跟你谈。”“干么不跟我谈?”“俺,就是不跟你谈,”我说。“反正,你挺什么的:你思想不对头。”“怎么不对头?”它又问。等了会儿,见我不开口,它就自己回答:“没一处不对头。”它的意思总还是那句老话:它是按照我的意图办事的,可是我老不肯承认这一点。因此它十分痛心,它说:“其实呢,当时你心里的确是那么转念头来的一你自己也许还不很了然,我倒是明白你的心眼儿。我还知道,你照那么想下去,想下去,就会要怎么样,什么样的秧儿长成什么样的树。”“哈,不错!所以你就净把大树给搬来了?”“对,我让你直接达到那个最后的目的——大树。”不对,我说。究竟秧儿是秧儿,树是树,可不是一个东西。干么净把那些个大树栽到我头上?有时候有些个玩意儿——“不错,我瞧着好,喜欢。可并不一定就要归我——我可没有那么个目的。”这个宝贝可只说它的宝贝道理:“你既然喜欢它,就得让它归你。就该是这么个目的——不然你干么要白喜欢它一场?”停了会儿它又说:“这全是为你打算。”你瞧,说来说去可又绕到了这句老话!不谈了!我也不跟它提意见。你们知道,它虽然有些行为不大正派,它那个主观意图可总是好的。难道我还忍心责备它么?并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