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唠叨他既不体面又不光彩干什么。”费金嚷了起来,朝徒弟投过去一道愤怒的眼色。“他一直不就是你们当中的头儿吗?你们有谁能在嗅觉方面跟他比比或者赶上他的。嗯?” “一个也没有,”贝兹少爷感到有些后悔,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了。“一个也没有。” “那你还说什么?”费金依旧怒不可遏,“你哭的哪门子丧?” “因为这种事不会记录——在案的,对不对?”查理按捺不住一肚子的懊恼,公然顶撞起自己的老恩师来了。“因为不会写在起诉书上,因为大家连他为人的一半都不了解。他怎么能收进新门一览呢?兴许压根儿就不在那儿。呵,天啦,天啦,这个打击太大了。” “哈哈!”费金摊开右手,朝波尔特先生转过身来,发出一阵怪笑,身子晃来晃去,像是在抽风。“瞧瞧,他们对自己的本行看得多自豪,亲爱的,这还不漂亮吗?” 波尔特先生点头称是。费金朝伤心的查理?贝兹端详了几秒钟,显然感到满意,这才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位小绅士的肩膀。 “别发愁,查理,”费金哄着他说,“会登出来的,肯定会登出来。将来人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他自己会露脸的,不会给老伙计、老师傅丢脸。你想想,他又是多么年轻。在他那个岁数就给请去,查理,多有面子啊。” “唔,这是一种面子,是啊。”查理说道,他心头略微感到宽慰了一点。 “他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老犹太继续说,“他在那个石瓮里,查理呀,应当过得像一位绅士,像一位绅士那样。每天有他的啤酒喝,口袋里有钱让他玩玩掷钱游戏,如果他花不出去的话。” “不,要是他花得出去呢?”查理?贝兹嚷道。 “嗳,那就花呗,”老犹太回答,“我们要找一个大人物,查理,找一个口才最好的人,为他辩护。他也可以自己辩护,要是他高兴的话,我们会在报纸上读到这一切——逮不着的机灵鬼——数次引起哄堂大笑——此间法官均捧住肚子——嗯,查理,嗯?” “哈哈!”贝兹少爷大笑,“那才好玩呢,对不对,费金?我说,机灵鬼八成要给他们添麻烦了,是不是?” “八成?”费金大叫一声,“十成——他一定会的。” “啊,没错,他一定会的。”查理搓着手重复了一遍。 “我眼下好像看见了他一样呢。”老犹太将目光转向徒弟,高声说道。 “我也看见了,”查理?贝兹嚷道,“哈哈哈!这一切好像全在我面前,看得真真切切,费金,真有趣。非常非常有趣。那些带假发的大人物全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杰克?达金斯跟他们谈得又亲热又愉快,就好像他是法官的儿子,正在宴会上发表演讲似的——哈哈哈!” 说真的,贝兹少爷的脾气的确与众不同,经过费金先生的一番细细调理,这位年轻朋友一开始倾向于把关在狱中的机灵鬼看成是牺牲品,这时转而认为他是一出极不寻常、极为优雅的滑稽戏中的主角,巴不得那一天早日到来,好让自己的老伙计有机会大显身手。 “我们必须了解一下他今天过得如何,找个什么方便的办法,”费金说道,“让我想想。” “要不要我去?”查理问。 “不行不行,”老犹太回答,“你疯了吗,亲爱的?简直是发疯,你也会进去的,那儿——不,查理,不行。一次损失一个已经够了。” “你该不会打算亲自出马,我想?”查理风趣地挤了挤眼,说。 “那也不太合适。”费金一边摇头,一边回答。 “那你干吗不派这位新来的伙计去呢?”贝兹少爷伸出一只手搭在诺亚肩上,问道。“谁也不认识他。” “哦,如果他不反对——”费金说道。 “反对?”查理插了上去,“他有什么好反对的?” “倒真是没什么好反对的,亲爱的,”费金说道,朝波尔特先生转过身去。“真的没什么。” “噢,这事我得说两句,你知道,”诺亚说着,连连摇头,往门口退去,露出一种神志清醒的恐慌。“不,不——我不干,这种事不属于我的部门,这不行。” “他进了哪个部门,费金?”贝兹少爷极其厌恶地打量着诺亚细长的身板,问道。“一出乱子就溜之大吉,一切顺利的时候就海吃海喝,他的分内事就是这个?” “得了吧你,”波尔特先生反唇相讥,“不许你这样目无尊长,小子,小心找错了地方。” 听到这一番堂而皇之的恐吓,贝兹少爷放声大笑。费金过了好一阵子才找着机会从中排解,向波尔特先生说明,他到轻罪法庭走一趟不可能招来危险。他参与的那件小事的通报连同他个人的相貌说明都还没有转到首都来,甚至很可能没有人怀疑他躲到大都会来了。况且,只要他适当地换一身打扮,到局子里走一趟与到伦敦的任何一个地方去一样安全,因为人家最想不到他会自愿前去的就是那个地方。 波尔特先生多少有几分让这些解释说服了,但更大程度上是屈服于对费金的恐惧,最终还是勉强答应去作这一次探险。依照费金的吩咐,他当即换了一身装束,穿上一件车把式的上衣,平绒短裤,裹上皮绑腿:这些物品在老犹太这里都是现成的。他还备了一顶上边插着好几张过路税票的毡帽和一根车夫的鞭子。有了这身披挂,他就可以像一个考文特花市来的乡巴佬,上局子里逛逛去了,别人一看都会以为他是去满足好奇心的。他本来就长得土里土气,骨瘦如柴,正好符合要求,费金先生相信,他扮演这个角色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完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切安排停当,他记熟了辨认逮不着的机灵鬼所需要的外貌特征,由贝兹少爷陪着穿过昏暗、曲折的小路,来到离波雾街不远的地方。查理?贝兹把轻罪法庭的准确位置作了介绍,并且详细说明如何穿过走廊,进了院子如何上楼走到右边的一道门前,如何先摘下帽子再进入法庭,说完便嘱咐他快去快回,答应在两人分手的地方等他回来。 诺亚?克雷波尔,读者如果高兴也可以叫他莫里斯?波尔特,分毫不差地按照得到的指示行事——贝兹少爷对那个场所了如指掌,指示十分精确,所以他一路上无需发问,也没有遇上什么障碍,便走进了法庭。他挤进一个肮脏、闷热的房间,混在多半是妇女的人群中。法庭前边有一个用栏杆隔开的台子,左边靠墙的地方是替囚犯安排的被告席,证人席在中间,右边是几位治安推事坐的审判席,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场所的前面这着一道帏幕,这样一来审判席便不至于处在众目睽睽之下,任凭庶民百姓去想像司法的全副尊严,要是他们想像得出来的话。 被告席上只有两个女人,她们向各自的崇拜者频频点头致意,书记员正在向两名警察和一个俯在桌上的便衣宣读几份供词,一名看守依着被告席栏杆站在那里,无精打采地用一把大钥匙在鼻子上拍打着,有时停下来叫一声“肃静”,以制止一班闲杂人等不成体统的高声交谈,有时又神色严厉地抬起头,吩咐某个女人“把孩子弄出去”,这种情况往往是某个营养不良的婴儿发出微弱的哭声,而母亲的技巾又没有完全捂住,从而打破了司法的庄重性。屋子里散发着闷热的臭味,墙壁脏得要命,天花板变成了黑色。壁炉架上放着一尊陈旧的、让烟熏黑了的胸像,被告席的上方有一只挂满灰尘的挂钟——看来这是全场唯一正常运转的东西。每一样有生命的东西都带有罪恶或者贫穷的痕迹,要不就是与二者时有接触,一些没有生命的物体则在一旁皱眉观望,上边积了一层油腻腻的污垢,二者相比,差不多同样令人不快。 诺亚急切地向用眼睛搜寻机灵鬼,虽然有几个女人尽可胜任这位名角的母亲或者姐姐,一看就很像他父亲的男人也不止一个,却看不到一个人符合他所得到的达金斯先生的相貌说明。他疑虑重重,忐忑不安,直等到那两个被判收监再审的妇人昂首阔步地走出去,接着又出来一名囚犯,他立刻意识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要打听的对象,才很快走下心来。 来者果真是达金斯先生,他拖着鞋底走进法庭,宽大的外套衣袖和往常一样卷了起来,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拿着帽子,身后跟着看守,那种摇摇摆摆的步伐简直难以描摹。到了被告席上,他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问,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位置。 “住嘴,听见没有?”看守说道。 “我是一个英国人,不是吗?”机灵鬼答道,“我的权利到哪儿去了?” “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你的权利了,”看守反驳道,“还要撒点胡椒。” “我要是得不到我的权利的话,咱们看内政大臣对这些个铁嘴怎么说吧,”达金斯先生回答,“喂喂,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啊?我真要劳驾治安推事大人处置一下这件小事,他们看报纸也别耽搁我呀,我约了一位绅士在老城会面,我可是说话算话的人,而且在正经事上头非常守时,要是到时候我没在那儿,他会走掉的,那功夫兴许没法打官司,叫他们赔偿耽搁我的损失费了。噢,不,绝对不行!” 这当儿,机灵电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决心已定,马上就要打一场官司的样子,要求看守通报一下“坐在审判席的那两个滑头的名字”,逗得旁听的群众哄堂大笑,贝兹少爷如果听到他这样问笑起来也不过如此。 “肃静!”看守喝道。 “怎么回事?”一位治安推事问。 “一件扒窃钱包案子,大人。” “这小孩从前来过这儿没有?” “他照理来过多次了,”看守回答,“别处他也都去过。我对他非常了解,大人。” “哦。你认识我,是吗?”机灵鬼嚷嚷起来,立刻抓住这句话不放。“很好。不管怎么说,这属于诽谤罪。” 又是一阵笑声,又响起一声“肃静”。 “哎,证人在哪儿?”书记员说道。 “啊。说的可也是,”机灵鬼加了一句,“证人在哪儿呢?我想见见他们。” 这一愿望立刻得到了满足,一个警察走上前来,他亲眼看见被告在人群中窥伺一位不知道姓名的绅士的衣袋,并且的的确确从该绅士衣袋里掏出了一张手巾,是一张很旧的手巾,在自己脸上指了一下,然后又不慌不忙地放回去了。鉴于这个原因,他一有机会走到近旁便立即拘留了机灵鬼。搜身的结果是查出银质鼻烟盒一只,盒盖上刻有物主的姓名。该绅士经查询《名绅录》业已找到,他当场宣誓鼻烟盒是他的,他昨天从前述人群中挤出来,一眨眼鼻烟盒就不见了。他曾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位小绅士挤来挤去特别卖力,而那位小绅士就是自己面前的这名被告。 “小孩,你有什么要问这位证人的吗?”治安推事说道。 “我不愿意降低身份跟他说什么话。”机灵鬼回答。 “你到底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听见没有,大人问你有什么要说的?”看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默不作声的机灵鬼,问道。 “对不起,”机灵鬼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来,“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哥们?” “大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十足的小无赖,”警察苦笑着说。“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小伙子?” “不,”机灵鬼回答,“不在这儿说,这儿不是讲公道的地方。再说了,我的律师今天早上要和下院副议长共进早餐,我有话可以上别处说去,他也一样,还有许许多多很有名望的熟人也是这样,管保会叫那帮铁嘴巴不得自己压根没有生下来,要不就是怪他们跟班今天早上出门之前没把自个儿挂在帽钉上,才整到我头上来了。我要——” “好啦,可以收监了。”书记员没让他把话说完。“带下去。” “走。”看守说道。 “哦哟。走就走,”机灵鬼用手掌掸了掸帽子,回答。“啊(面朝审判席),瞧你们那副熊样,怕也没用,我不会饶了你们的,半个子儿也不饶,你们会付出代价的,哥们。我才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眼下你们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走了。得了,带我上监狱去!把我带走吧!” 说完最后这几句话,机灵鬼给人揪住衣领带下去了,走到院子里,一路上还在扬言要告到议会去,随后,他又自我批准,当着看守的面,得意忘形地咧着嘴直笑。 诺亚亲眼看着他给单独关进一间小小的囚室,才铆足了劲朝与贝兹少爷分手的地方赶去。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跟那位小绅士会合了。贝兹少爷躲在一个进退两便的处所,仔细地观察着四外,直到确信自己这位新朋友没有被什么不相干的人盯上,才小心翼翼地露面了。 他俩一块儿匆匆离去,替费金先生带去了令人鼓舞的消息,机灵鬼丝毫没有辜负师傅的栽培,正在为他自己创立辉煌的名声。 第四十四章 到了向露丝?梅莱履行诺言的时候,南希却无法前往。 南希姑娘虽然对耍猾做假的全套功夫十分娴熟,却也很难完全隐瞒迈出这一步在她心中产生的影响。她记得,不管是诡计多端的老犹太,还是残忍无情的赛克斯,他们的那些诡计对其他人只字不提,在她面前却毫不隐瞒,两个人完全相信她是靠得住的,根本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尽管这些诡计十分奸诈,策划者胆大包天,尽管她对老犹太深恶痛绝,是他一步一步领着自己,在罪恶与不幸的深渊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然而有的时候,即便是对于他,南希仍然感到有些于心不忍,怕自己泄露出去的事会使他落入他躲避了那么久的铁拳,并且最终会栽在自己手里——虽说他完全是罪有应得。 然而,这些仅仅是心灵上的动摇,虽然她无法与多年来的伙伴一刀两断,但还是能够抱定一个目标,决不因为任何顾虑而回心转意。她放心不下的是赛克斯,这一点本来更有可能诱使她在最后一分钟退缩变卦,但她已经得到人家会为她严守秘密的保证,也没有泄漏可能导致他落入法网的任何线索,为了他的缘故,甚至拒绝从包围着她的所有罪恶和苦难中逃出来——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已经横下一条心。 尽管内心的斗争都以这样的结果告终,但它们依然一次又一次向她袭来,并且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不出几天,她就变得苍白而又消瘦。她时常对面前发生的事毫不理会,或者根本不介人众人的谈话云:“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中庸》指出:“好,而过去她在这类谈话中嗓门比谁都大。有的时候,她干巴巴地发出一阵笑声,无缘无故或者说毫无意义地大闹一通。可往往刹那之间,她又无精精打采地坐了下来,手支着脑袋沉思默想。她有时也想尽力振作起来,但这种努力甚至比这些征兆更能说明她心神不定,她所想的和同伴们正在商量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星期天夜里,附近教堂的钟声开始报时。赛克斯与老犹太在聊天,却还是停下来谛听着。南希姑娘蜷缩着身子坐在一个矮凳上,她也抬起头来,听了听。十一点。 “离半夜还有一个钟头,”赛克斯拉起窗板看了看外边,又回到座位上,说道。“天又黑又问,今儿晚上做买卖真是没得说。” “啊。”费金回答,“真可惜,亲爱的比尔,我们连一笔可以做的现成买卖都没有。” “你算是说对了一回,”赛克斯绷着脸说,“确实可惜啊,我也有点这种感觉。” 费金叹了口气,沮丧地摇了摇头。 “等我们把事情好好排个队,非得把丢掉的时光补回来不可。我就知道这个。” “说得可也是,亲爱的,”费金一边回答,一边大着胆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了。”赛克斯嚷嚷着,“得了,就这样吧。” “哈哈哈!”费金大笑起来,好像这一点点让步也使他感到欣慰。“你今儿晚上像你自个儿了,比尔,这才像你自个嘛。” “干什么,你那只皱巴巴的老爪子搁在我胳膊上,我可没觉得像我自己,你给我拿开。”赛克斯说着,撂开老犹太的手。 “这会弄得你神经紧张,比尔——让你觉得给人逮住了,是不是啊?”费金决定不生气,说道。 “让我觉得给魔鬼逮住了,”赛克斯回敬道,“像你这副嘴脸,压根找不出第二个,除了你爹,这功夫他没准正在烧他那带点花白的红胡子,要不就是你根本没个爹,直接就从魔鬼那儿来了——我才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费金对这一番恭维没有回答,只是扯了一下赛克斯的衣袖,用手指朝南希指去,她借前边那番谈话的机会戴上软帽,正要离开房间。 “哈罗。”赛克斯大声地说,“南希,晚上都这功夫了,小丫头还要上哪儿去啊?” “没多远。” “这叫什么话?”赛克斯问道,“你上什么地方去?” “我说了,没有多远。” “我问的是什么地方?”赛克斯钉得很紧,“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姑娘回答。 “你不知道我知道,”赛克斯这样说主要是出于固执,倒也不是真有什么原因反对南希姑娘去她一心想去的地方。“哪儿也别去。坐下。” “我不舒服,我先前跟你讲过的,”姑娘答道,“我想吹吹凉风。” “你把脑袋从窗户里伸出去不就得了。”赛克斯回答。 “这哪儿够,”姑娘说道,“我要上街。” “那你休想出去。”赛克斯一口拒绝,站起来锁上房门,抽出钥匙,又扯下她头上的软帽,扔到一只旧衣柜顶上。“行了,”那强盗说,“眼下就安安静静呆在老地方吧,好不好?” “一顶软帽,多大一回事,还想留住我?”姑娘脸色一片煞白。“你是什么意思,比尔?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知不知道我在——噢!”赛克斯大声嚷嚷着转向费金。“她疯了,你知道,要不然绝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你是要把我逼上绝路啊,”姑娘双手按在胸脯上,似乎想竭力压住满腔怒火,喃喃地说。“你放我出去,听见没有——现在——马上——” “不行!”赛克斯说道。 “告诉他,放我出去,费金,他最好是放我出去,这对他有好处,听见没有?”南希大喊大叫,一边用脚踩着地板。 “听见没有!”赛克斯在椅子上转了个身,面朝着她。“行啊!我要是过半分钟还听见你在说话,狗就会一日咬住你脖子,看你还能不能这样尖声嚷嚷。真是见鬼了你,贱货。怎么回事?” “让我出去,”姑娘一本正经地说,随后便在门边的地板上坐下来,说道。“比尔,让我出去吧。你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你不明白,真的。只要一个钟头——就够了——就够了!” “胡说八道,这小娘们要是还没疯得没个底,我敢把我的手脚一只一只割下来。”赛克斯吼叫着,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起来。” “除非你让我出去——除非你让我出去——就不起来——就不起来!”姑娘尖叫着。赛克斯看了一会儿,瞅准机会突然扼住她的双手,任凭她挣扎扭打,把她拖进隔壁小屋,推到一把椅子上,用力按住,自己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她轮番挣扎,哀求,直到钟敲十二点,她折腾得筋疲力尽,这才不再坚持原来的要求。赛克斯警告了一声,又加了一通诅咒,要她当晚别再打算出去,便扔下她去慢慢缓过劲来,自己回到费金那儿。 “哎呀。”这个专门入室抢劫的家伙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道。“真是个稀奇古怪的小娘们。” “你可以这么说,比尔,”费金若有所思地答道,“你可以这么说。” “她干吗想起来今儿晚上要出去,你知道不知道?”赛克斯问,“对了,照道理你比我了解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固执,我想是女人的固执,亲爱的。” “对啊,我想也是,”赛克斯咕哝着,“我还以为把她调教好了呢,敢情还是照样可恶。” “更可恶了,”费金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压根儿没想到她会这样,为了一点小事。” “我也没想到,”赛克斯说道,“恐怕她血里是沾上了一点热病的病根,出不来了——唔?” “很有点像。”’ “她要是再这样闹腾,我就给她放点血,用不着麻烦大夫。”赛克斯说。 费金点点头,对这种疗法表示赞同。 “那些日子,我起不来床,她没日没夜守在我身边,而你,就跟一头黑心狼似的,老是躲得远远的,”赛克斯说道,“我们那一向也太寒伧了点,这样那样的,搞得她又着急又心烦,而且她在这儿关了那么久,也有点坐不住了——唔?” “是啊,亲爱的,”老犹太低声答道,“别说了。” 他刚说出这句话,南希姑娘便出来了,她回到先前的座位上,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身子左右摇晃,脑袋昂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放声大笑。 “哟,她现在又换了一个花样。”赛克斯大叫起来,惊愕地看了同伴一眼。 费金点点头,示意赛克斯暂时不要理她。过了几分钟,姑娘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费金咬着赛克斯的耳朵说,不用担心她发病了,然后拿起帽子,和他道了晚安。他走到房间门口,又停住了,回头看看,问有没有人愿意替他下楼的时候照照亮,因为楼梯上一片漆黑。 “替他照个亮,让他下去。”赛克斯正在装烟斗,说道,“他要是把自个儿脖子摔断了,让那班看热闹的落个一场空才叫可惜哩。替他照个亮。” 南希擎着蜡烛,跟在老头儿身后走下楼来。到了走廊里,他将一根指头接在嘴唇上,靠近姑娘身边,低声说道: “南希,怎么回事啊,亲爱的?” “你是什么意思?”姑娘同样低声答道。 “所有这一切总有个原因,”费金回答,“既然他,”——他用瘦仃仃的食指朝楼上指了指——“对你这么刻薄(他是一个畜生,南希,畜生加野兽),你干吗不——” “哦!”姑娘叫了一声,费金骤然打住,嘴巴差一点没碰着她的耳朵,双眼逼视着她的眼睛。 “眼下不提了,”老犹太说道,“我们以后再商量。你可以把我当朋友,南希,一个可靠的朋友。我手头有的是办法,又稳当又秘密。你要是想报仇,就是为他把你和狗一样看待的那些事报仇——和狗一样!连他的狗都不如,他有时候还同狗闹着玩呢——你来找我好了。我是说,你尽管来找我。他跟你交往日子不长,你我可是老朋友了,南希。” “我很了解你,”姑娘回答,连最起码的感动也没有表示。“再见。” 费金想跟她握握手,她往后退去,又用镇定的声音说了一声再见,对于他临别的一瞥,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便把门关上了。 费金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一门心思全用在脑子里那些进进出出的鬼点子上头。他已经看出——这个念头是缓慢地一步一步形成的,而不是根据刚才的一幕,尽管这事为他提供了佐证——南希不堪忍受那个强盗的粗暴对待,打算另寻新欢。她近来神色大变,常常单独外出,以前她对团伙的利益那样热心,现在似乎变得相当冷漠,加上她不顾死活,急着要在当晚一个特定的时间出门,凡此种种都有助于证实这个推测,至少在他看来,这几乎成了十拿九稳的事。她新结识的那位相好不在他那班忠心耿耿的部下当中。加上南希这样一个帮手,此人完全可能成为一株非常宝贵的摇钱树,必须(费金如此这般地论证着)毫不拖延地弄到手。 还有一个目的,一个更为阴险的目的必须达到。赛克斯知道的事太多了,他那些恶言冷语给费金造成的伤害虽然看不见,但产生的刻骨仇恨并没有因此而减轻。那姑娘必须懂得,就是说,即使能够把赛克斯给甩了,她也绝对躲不过他的疯狂报复,这口气肯定会出在她最近认识的相好头上——弄个肢体残废,没准儿还得送命。“只要劝说一番,”费金思忖道,“她会不答应给他下点毒药?为了达到相同的目的,以前就有娘们干过这种事,甚至比这更辣手的也有。活该这个危险的家伙完蛋了,我讨厌这家伙,以后他的位置会有人来填的。那姑娘干了杀人勾当,把柄攥在我手里,往后怎么摆布她还不得由着我。” 费金刚才独自坐在那个强盗的房间里,在那个短暂的间隔,这些事情从他脑海里掠过。他对这些事看得很重,临走的时候又趁机用一些断断续续的暗示向南希试探过了,那姑娘没有一点惊奇的表情,也没有佯装不懂他的意思。姑娘显然已经心领神会,这从她临别的眼神看得出来。 可是,一个谋害赛克斯性命的计划也许会把她吓得缩回去,而这正是必须达到的主要目的之一。“我怎么才能增加对她的影响呢?”费金蹑手蹑脚地往家里走,一路都在盘算。“怎么才能再加一把力?” 这样的脑袋瓜真可以称得上足智多谋。就算不逼她自己说出来,他也可以设一个暗探,找到她刚换的心上人,然后扬言要把这事统统告诉赛克斯(她对赛克斯怕得不得了),除非她参与自己的计划,还愁她不答应? “我有办法,”费金险些儿高声说了出来,“到时候她不敢不由着我,又不是要她的命,又不是要她的命。我有绝对的把握。办法都是现成的,立马就可以见效。你反正逃不出我的手心。” 他扭过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自己丢下那个冒失家伙的地点,做了一个恐吓的手势,又继续赶路,枯瘦的双手忙个不停,使劲拧他那件破烂不堪的外衣褶缝,仿佛手指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把一个可恨的仇敌碾成齑粉。 第四十五章 诺亚?克雷波尔受雇为费金执行一项秘密使命。 第二天,费金老头儿一清早就起来了。他焦躁地等候着自己的新伙计露面,左等右等,也不知等了多久,新伙计才来,并当即开始狼吞虎咽地吃早餐。 “波尔特。”费金拉过来一把椅子,在莫里斯?波尔特对面坐了下来,开口说道。 “唔,我在这儿呢,”诺亚回答,“什么事?我吃完东西以前,任你什么事儿也别叫我做。你们这个地方就这点不好潮汐延缓地球自转的假说,对近代辩证自然观的形成起了重,吃顿饭的时间都不给够。” “你可以边吃边谈嘛,对不对?”费金嘴里这么说,心底深处却在咒骂这位可爱的年轻朋友也太能吃了。 “噢,行啊,可以。我边吃边谈还更舒服一些,”诺亚说着,切下一片大得吓人的面包。“夏洛蒂呢?” “没在,”费金说道,“我今儿早上打发她和另一个小娘们上街去了,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噢。”诺亚说道,“你该叫她先做一些黄油面包。唔,说吧,你不会妨碍我的。” 看起来的确无需过分担心有什么东西会妨碍他的胃口,他刚才坐下来的时候就明摆着要大干一番。 “昨天你干得不赖,亲爱的,”费金说道,“真棒。头天开张就是六先令九个半便士。收娃娃税会让你发财的。” “你别忘了,还有三只耳锅,一把牛奶壶。”波尔特先生声明。 “忘不了,忘不了,亲爱的。耳锅都是些天才大手笔,牛奶壶也算得上十全十美的杰作。” “对于一位生手来说,我认为已经很不错了,”波尔特先生大言不惭,“锅子是我从晾杆上取下来的,那把奶壶自个儿站在一家小酒馆外边。我心想碰上下雨它可要长锈或者着凉什么的,这你知道,哦?哈哈哈!” 费金装出笑得非常开心的样子,波尔特先生大笑之余,一连咬了几大口,把第一块黄油面包给解决掉了,又开始对付第二块。 “我找你,波尔特,”费金往桌上俯下身来,说道,“替我办件事,亲爱的,这事需要非常小心谨慎。” “我说,”波尔特回答,“你就别支着我去冒险,或者派我上你那个什么轻罪法庭了吧。那种事对我不合适,不合适,我先跟你说一声。” “这事一点危险也没有——连最小最小的危险也没有,”老犹太说,“不就是和个女人玩玩捉迷藏。” “是个老婆子?”波尔特先生问道。 “年轻的。”费金回答。 “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有数。”波尔特说道,“我在学校里就是公认的告密老手。我干吗要盯她的梢?要不要——” “什么事也不用做,只要告诉我,她去了什么地方,碰见谁来着,如果可能的话,她说了些什么。如果是在街上,就把那条街记住,如果是一户人家,就记住那家人,把你探听到的情况统统给我带回来。” “你付我多少钱?”诺亚放下杯子,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雇主。 “只要你干得好,我付你一个英镑,亲爱的,一英镑。”费金说道,一心指望尽量把他的兴趣引过来。“为了办一件也没什么油水的事,我还从来没给过这个数呢。” “她是什么人?”诺亚问道。 “我们的人。” “哦哟。”诺亚把鼻子一皱,嚷道,“你疑心她了吧,是不?” “她交了些个新朋友,亲爱的,我必须弄清楚他们是什么人。”费金回答。 “明白了,”诺亚说道,“纯粹是为了了解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正派人,啊?哈哈哈!愿为阁下效劳。” “我知道你会的。”费金见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大为高兴,不由得大叫起来。 “当然,当然,”诺亚回答,“她在什么地方?我上哪儿等她?我得上哪儿去?” “那些事,亲爱的,你就听我的好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她交待给你,”费金说道,“你做好准备,其余的事交给我来办。” 当天夜里,以及第二天,第三天的晚上,这名密探坐在家里,他穿好靴子,浑身车夫打扮,只等费金一声令下立刻出动。六个晚上过去了——六个漫长难熬的夜晚——每天夜里,费金回来的时候都带着一脸的沮丧,说一句时候未到。第七天夜里,他回来得早一些,满脸掩饰不住的狂喜。这天是星期天。 “今天晚上她出来了,”费金说道,“肯定是同一件差使,错不了。她整天只身一人,而她害怕的那个人天亮前是回不来的了。跟我来。快!” 诺亚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因为老犹太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连他也受到感染。两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住所,匆匆穿过一大片错综复杂的街巷,最后来到一家客店门前,诺亚认出来了,这就是自己初到伦敦住过一晚的那家客店。 已经十一点过了,店门关闭着。费金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门缓缓打开,他们悄没声地走进去,门又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费金和替他们开门的那个年轻的犹太人简直连低声说话也不敢,两人打了几句哑语,向诺亚指了一下那块玻璃,打着手势要他爬上去,看清隔壁房间里那个人。 “是不是那个女的?”他问,声音几乎和呼吸一样轻。 费金点头称是。 “我看不清她的脸,”诺亚低声说道,“她埋着头,蜡烛又在她身子后边。” “呆着别动。”费金打着耳语,朝巴尼做了个手势,那人退了出去。转眼间,小伙子走进了隔壁房间,以剪烛花为幌子,将蜡烛移到所需要的位置,一边与那姑娘搭讪,有意引她扬起脸来。 “这下我瞧见她了。”暗探叫道。 “看清楚了?” “一千个人里边我也认得出她。” 房门开了,姑娘走了出来,他赶紧退下去。费金拽着他躲到一块挂着帘子的小隔板后边,两个人屏住呼吸,姑娘从离他们的藏身之处只有几步的地方走过去,又从他们进来的那道门出去了。 “嘘!”小伙子打开门,叫道,“是时候了。” 诺亚与费金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冲了出去。 “往左,”小伙子低声说道,“向左拐弯,走马路对面。” 他照着做了,借着路灯认出了姑娘渐渐远去的身影,她已经走了一段距离。诺亚在他认为不失谨慎的限度内尽量靠近对方,一直走在街的对面,这样更便于观察她的举动。姑娘紧张地接连回头看去,还停下来了一次,让两个紧紧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走过去。看来她一边走一边在替自己鼓劲,步子变得更沉稳更坚定了。那个包打听一直与她保持着这样的距离,目光盯在她身上,尾随在后。 第四十六章 赴约。 教堂的钟声敲十一点三刻的时候,两个人影出现在伦敦桥上。一个步履匆匆走在前边的是个女人,她急切地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某一个预期的目标。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鬼鬼祟祟,一路上尽量走在最阴暗的影子底下,他不时调节自己的步伐,与那个女的保持一定的距离,女的停下他也停下,女的继续走他也暗暗往前移动,但即使跟踪得来劲了也决不赶到她的前边。就这样,他们在弥德塞克斯过桥,来到塞莱河岸。这时,那女的显然感到失望,因为她心急火燎地搜索过来,却没有在过路行人中见到自己要找的人,便转身走了回来。这个动作非常突然,但监视她的人并没有忙中出错,一闪身躲进桥墩顶上一处四进去的地方,并且翻过栏杆,藏得更加严实。他听着那女的从对面便道上走过去。女的走到前边,和先前的距离差不多了,他才无声无息地溜出来,又一次跟上去。几乎是在桥的中间,女的停住了。那个男的也停下来。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整天天气都很差,此时此地,已经没有什么人来来去去。即或有,也是行色匆匆快步走过,不管是对那个女的,还是牢牢盯住她的那个男人,很可能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是看见了也肯定没有留意。有几个伦敦穷汉这天晚上碰巧从桥上路过,打算找一处冷冰冰的拱道或者门户大开的破房子权且栖身,这一男一女的外表也没有引来他们那种令人讨厌的目光。两人默默地站在那里,不同任何过路人搭话,别人也不和他们交谈。 河面上笼罩着一层雾气,停泊在各个码头上的小船燃点起的红色灯火因而显得颜色更深,岸边阴沉混沌的建筑物显得越发昏暗朦胧。沿河两岸一些货栈早就被烟雾熏得污迹斑斑,呆板而又忧郁地从密密层层的屋顶、山墙中耸立起来,冷森森地向水面皱着眉头事功。于赋、兵制、地形、水利诸方面亦下功夫。以世道兴,乌黑的河水连它们那粗大丑陋的样子也照不出来。幽暗中,古老的救世主教堂的钟楼和圣玛格纳斯教堂尖顶隐隐可见,依旧像两个巨灵神守卫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大桥,但桥下林立的船桅与岸上星罗棋布的教堂尖顶几乎全都看不见了。 姑娘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那个暗中盯梢的男人一直严密监视着她——这功夫,圣保罗大教堂响起沉重的钟声,宣告又一天寿终正寝。午夜已降临这座人烟密集的都市,降临宫殿、地下室酒店、监狱、疯人院,进入这些生与死、健康与疾病共同拥有的寝室,降临尸体那僵直冷峻的面孔与孩子平静甜美的酣睡。 十二点敲过不到两分钟,在离大桥很近的地方,一个少女由一位鬓发斑白的绅士陪伴着,从一辆出租马车上下来,将马车打发走,便直端端往桥上走来。他们刚踏上便道,姑娘猛然惊起,立即迎上前去。 他们缓步走上桥,一边查看着四周,看样子是对某种实现的可能性极小的事只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这时,两人突然与那位新伙伴走到了一块。随着一声刚刚发出就戛然而止的惊呼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又称“巴黎手稿”。由三个未完成,他们停住了脚步,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乡下人打扮的汉子走到他们跟前——的确擦了他们一下。 “不要在这儿,”南希急促地说,“我害怕在这儿和你们说话。上——马路外边——到下边石阶那儿去。” 她这么说着,用手指了一下要他们去的方向,那个乡下人回头看了一眼,粗声嘎气地问他们干吗把整个便道都给占着,随后就走开了。 南希姑娘所指的石阶在塞莱河堤,跟救世主教堂同在桥的一侧,是一段上下船的石梯,那个乡下人模样的汉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那个地方,他对地形观察了片刻宋程颢等认为,人的气质之性因气禀而成,人之贤愚善恶取,便开始往下走。 这条石梯是桥的一部分,一共有三段。朝下走完第二段阶梯,左边的石壁尽头立着一根面向泰晤士河的装饰性壁柱。从这里再往下走,石梯要宽一些,一个人只要转到石壁后边,就肯定不会被石梯上的人看见,哪怕只比他高出一级阶梯。乡下人来到这个地点,忙忙慌慌地看了看周围,眼前似乎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了,加上潮水已经退了,这里有的是立足的地方。他溜到一旁,背朝壁柱,来了个以逸待劳:料定他们不会再往下走,即便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也可以稳稳当当地继续盯住他们。 时间在这个僻静的角落显得如此拖沓,这名暗探又是如此急切,恨不得马上探明他们住这次会面的意图,要知道这和他光听介绍而估计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不止一次认为这事算是吹了,并且劝自己相信,他们要么是远远地在上边停住不走了,要么就是另外找了个地方去进行密谈。他正想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回到大路上去,就在这当儿,他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是几乎近在耳旁的说话声。 他身子一挺,笔直地贴在石壁上,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谛听着。 “这下可够远的了,”一个声音说道,显然是那位绅士的嗓音,“我不能叫这位小姐再往前走了。换了别人,都会对你信不过,连此地也不肯来的,可你也看得出,我愿意顺着你的心思。” “顺着我的心思。”这正是诺亚?克雷波尔跟踪的那个姑娘的声音,“你真能体谅人,先生。顺着我的心思。好了,好了,这没什么关系。” “哦,为什么呢,”绅士的口气温和了一些,“你把我们带到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你干吗不让我和你在上边谈,那地方有灯,又有人走动,却偏要引我们到这个荒凉的黑窟窿里来?” “我刚才告诉过你,”南希回答,“我害怕在那儿和你说话。不知道怎么的,”姑娘说话时浑身直哆嗦,“可今天晚上我真是怕得要命,站都站不稳。” “怕什么呢?”那位绅士似乎对她很同情。 “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姑娘回答,“要知道就好了。我一整天想的都是可怕的念头,死神,带血的裹尸布,越害怕身上越发烫,像是给架在火上烤一样。今天晚上我看了一本书,想混混时间,这些东西又从书上跑出来了。” “这是想像。”绅士安慰她说。 “不是想像,”姑娘的声音很沙哑,“我敢发誓,我看见书上每一页都有‘棺材’这两个字,字体又大又黑——嗳,刚才在街上,他们就抬着一副棺材从我身边走过。” “这种事不足为奇,”绅士说道,“我也时常遇到。” “那是真的棺材,”姑娘答道,“我看到的不是真的。” 她说话的回气的确非同寻常,躲在一旁偷听的暗探禁不住毛骨悚然,连血都凉了。接着他又听到那位小姐柔和的声音,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位小姐恳求她平静下来,不要听任这样可怕的幻觉来折磨自己。 “请你好好劝劝她,”小姐对老先生说,“苦命的姑娘。她看来很需要这样。” “看见我今天晚上的样子,你们有些高傲的教友少不了会昂起头来,并且祈祷地狱之火和上帝的惩罚降临,”姑娘嚷道,“噢,可爱的小姐,有些人自称是上帝的子民,他们对待我们这班苦命人为什么不能像你这样体贴、善意呢?你又年轻又美貌,我们失去的一切你都有,你完全可以高傲一些,用不着这么谦恭。” “哦。”老先生说道,“土耳其人把脸洗净,然后面朝东方做祷告。而那些好人,在和尘世的摩擦中似乎连笑容也给抹掉了,总是一成不变地面向天国最黑暗的一侧。如果要我在异教徒和伪君子之间作一个选择的话,我宁可选择前者。” 这番话表面上是向年轻小姐说的,但目的也许是给南希一点时间,让她定下心来。稍停,老先生自己便和她攀谈起来。 “上星期天晚上你不在这里。”他说道。 “我来不了,”南希回答,“硬给留下了。” “被谁?” “我以前跟小姐说过的那个人。” “今天晚上我们到这儿来,没有人怀疑你是来向什么人通风报信的?”老先生说。 “没有,”姑娘摇了摇头,回答,“我离开他可真不容易,除非让他知道为什么。要不是上一次出来以前我给他服了一点鸦片酊,我也见不着这位小姐了。” “在你回去之前,他没醒过来?”老先生问道。 “没有,不管是他,还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有怀疑我。” “很好,”老先生说道,“眼下你听我说。” “我听着呢。”姑娘在他停下来的刹那间回答。 “这位小姐,”老先生开日了,“把差不多半个月以前你说的事,告诉了我和另外几位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坦率地说,一开始我怀疑你是否绝对靠得住,但现在我深信你是靠得住的。” “我靠得住。”姑娘真诚地说。 “我再说一遍,我对此深信不疑。为了向你证明我对你的信任,我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们打算从利用孟可司这个人的恐惧着手,逼他说出秘密,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秘密。但如果——如果——”老先生说,“不能把他给逮住,或者,即便逮住了,却无法迫使他按我们的意图行事,你就必须告发那个犹太人。” “费金!”姑娘猛一后退,发出一声惊叫。 “你必须告发那个人。”老先生说道。 “我不干。我绝不会干这种事!”姑娘回答,“虽说他是个魔鬼,对待我比魔鬼还要可恶,我也绝不会干这种事。” “你不愿意?”老先生仿佛对这一答复已有充分准备似的。 “绝不!”姑娘答道。 “可不可以告诉我原因?” “有一个原因,”姑娘断然回答,“有一个原因是小姐知道的,而巨也会支持我,我知道她会支持我,因为我跟她有约在先。再说,还有一个原因,他虽说是个坏蛋,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许多人干的都是同样的勾当,我不能出卖他们,他们——不管是哪一个——本来都有机会出卖我,可都没有出卖我,尽管他们是坏人。” “既然如此,”老先生随即说道,似乎这正是他一心要达到的目的一般,“那就把孟可司交给我,由我来对付他。” “要是他供出别人怎么办?” “我答应你,在这种情形下,只要他说出真相,事情就算作罢,奥立弗的简短经历当中一定有种种变故,不便分之于世。一旦真相大白,他们也就脱离干系了。” “如果弄不清楚呢?”姑娘提醒道。 “那么,”老先生继续说道,“除非你同意,那个犹太人不会被送上法庭。如果出现这种情形,我大概可以向你讲明理由,你会同意这样做的。” “小姐是不是也答应?”姑娘问道。 “我答应你,”露丝回答,“我真心诚意地保证。” “孟可司决不会明白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姑娘略略顿了一下,说道。 “绝对不会,”老先生回答,“这件事就要落到他头上了,叫他根本无从猜测。” “我是个骗子,从小就生活在骗子中间,”姑娘再度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但我相信你的话。” 从他们二位口中得到她尽可放心的担保之后,她开始描述当天晚上她一走出来就被盯上的那家小酒馆叫什么名宇,在什么地方,她说话的声音很低,那个在一旁偷听的暗探常常连她讲的大意也难以琢磨。从她偶尔稍停片刻这一点来判断,老先生似乎正在对她提供的情况匆匆作一些记录。她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小酒店的方位,从哪里进行监视位置最好,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哪几个晚上盘可司前去酒店的可能性最大,几点钟,接下来,她似乎考虑了一会儿,以便更为清晰地回想他的外貌特征。 “他个儿高高的,”姑娘说道,“长得很结实,不胖,走路的样子鬼鬼祟祟的,老是回头看,先瞧瞧这一边,然后又瞧瞧另一边。别忘了,因为他的眼睛往里凹,比哪一个男人都深得多,你单凭这一点就完全可以把他认出来。脸黑黑的,头发和眼睛也一样。尽管大不了二十六岁,就算二十八岁吧,皮肤已经长了很多褶子,挺憔悴的。他的嘴唇经常没有血色,齿痕很深。他一抽筋就不得了,有时候咬得手上满是伤痕——你干吗吓一大跳?”姑娘说着,猝然停了下来。 老先生连忙回答,他这是无意识的动作,请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的情况,”姑娘说道,“有一部分是我从其他住在店里的人那儿了解到的,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家酒店,我也只见过他两次,两次他都披着一件大斗篷。可以供你们识别他的特征恐怕也就是这些了。慢着,还有,”她补充说,“他的脖子,他转过脸去的时候,围巾下边多多少少可以看到一点儿,那儿有——” “一大块红斑,像是烧伤或者烫伤。”老先生大声说道。 “怎么回事?你认识他!”姑娘说。 年轻小姐发出一声惊呼,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那个偷听的人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呼吸的声音。 “我想是的,”老先生打破了沉默,“根据你的描述理应如此。再说吧。很多人彼此像得出奇,也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前走了两步,离藏在暗处的密探更近了,后者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低声说道:“肯定是他。” “好吧,”说话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刚才站的地方(听声音好像是这样),“姑娘,你给了我们极为可贵的帮助,愿你由此得到好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没什么。”南希回答。 “你不要固执一词,”老先生答道,他的声音和语气充满了好意,再硬、再固执的心也不能不感动,“你考虑一下,尽管说。” “没有什么,先生。”姑娘一边回答,一边哭了起来,“你帮不了我,我一点指望都没有了,真的。” “你不要自暴自弃,”老绅士说道,“你以往白白耗费了青春活力,这种无价之宝造物主只给我们一次,永远不会再次赐予,但是,你还可以寄希望于未来。我并不是说,凭我们的力量可以带给你心灵的平静,那是要靠你自己去追求才能到来的。可是,为你提供一处幽静的栖身之地。在英国也可以,如果你不敢留在国内的话,国外也可以,这不仅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我们的殷切希望。天亮以前,在这条河迎来第一抹曙光之前,你就可以到达你从前那班同伙完全够不着的地方,并且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就好像你一下子从尘世间消失了一样。说吧。我不愿意让你回去跟哪个以往的伙伴交谈一句,或者看一眼哪一处老巢,甚至不愿意让你再呼吸一口那里的空气,那种空气只会给你带来瘟疫和死亡。把这一切统统抛开吧,趁现在还有时间和机会。” “她就要被说服了,”年轻小姐大声说道,“她在犹豫,一定是的。” “只怕不一定,我亲爱的。”老绅士说道。 “是的,先生,我不会改变主意,”经过短时间的努力,姑娘答道,““我与过去的生话是用链条拴在一起的。我现在讨厌它、恨它,但却离不开它。我只能走到再也回不来的地步才算了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即使你很久以前就对我这样说,我也会哈哈大笑,不当一回事。不过,”她慌慌张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我又怕起来了,我得回家去了。” “回家!”年轻的小姐重复了一遍,特别在“家”这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 “是的,回家,小姐,”姑娘答道,“那是我用一辈子的操劳替自己营造起来的家。我们分手吧。我会被人盯上或者认出来的。走吧!走吧!如果我替你们帮了什么忙的话,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们不要管我,让我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路。” “毫无作用,”绅士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呆在此地,说不定会危及她的安全,我们可能耽搁她太久了,已经超出她原来的估计。” “是啊,是啊,”姑娘一个劲地催促,“已经超出了。” “这苦命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归宿啊。”年轻小姐哭了。 “什么归宿。”姑娘重复了一遍。“瞧瞧你前边吧,小姐,瞧瞧那漆黑的河水。你肯定不知读到过多少回了,像我这样的人跳进水流之中,没有一个人在乎,没有一个人哭。兴许是几年以后,或者只要几个月也不一定,但我终究会走到那一步的。” “求你了,别那么说。”年轻小姐哽咽着答道。 “这样的事不会传进你耳朵里的,亲爱的小姐,上帝保佑,不要让你听到这样可怕的事。”姑娘回答说,“再见,再见了。” 老绅士转过脸去。 “这个钱包,”年轻小姐叫道,“看在我的分上,请你收下,遇到急需的时候多少可以用得上。” “不。”姑娘回答,“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钱,就让我把这一点记在心里吧。不过——你可以把你带在身上的东西给我一样:我想要一样东西——不,不,不是戒指——你的手套或者是手绢——我想保存一样属于你的东西作个纪念,可爱的小姐。啊,天啦!愿上帝保佑你!再见,再见吧!” 见南希姑娘极为冲动,加上担心她如果被人发现会遭到毒打虐待,老绅士似乎这才下决心答应她的恳求,离她而去。清晰可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说话声停止了。 年轻小姐与她那位同伴的身影不多一会就出现在桥面上。他们在石梯顶上停下来。 “听!”露丝谛听着,忽然叫了一声,“她是不是在叫!我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 “不,亲爱的,”布朗罗先生悲哀地往后看了一眼,答道,“她还在老地方站着,在我们离去之前,她是不会走开的。” 露丝?梅莱还在犹豫,但老绅士挽住她的胳膊,略一用力,领着她走了。他们渐渐消失了,姑娘几乎直挺挺地瘫倒在一级石梯上,满心的愁苦化作辛酸的泪水中涌泻而出。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拖着疲软的脚步,摇摇晃晃地登上街面去了。几分钟过去了,那个惊异不置的偷听者仍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一次又一次用审慎的目光环顾四周,确信自己身边没有其他的人了,才缓缓地从隐藏的地方爬出来,同下来的时候一样借着石壁的阴影,偷偷摸摸地往桥上走去。 诺亚?克雷波尔走到上边,又不止一次地往外窥探,断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然后一跃而出,撒开双腿,以最快的速度往老犹太的住所奔去。 第四十七章 致命的后果。 离破晓差不多还有两小时,秋天里的这一个时辰确实可以称为死寂的深夜,街道寂寥冷落,连各种声音似乎都已酣然入睡,淫欲与骚动也步履蹒跚地回家睡觉去了。就是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时刻,费金坐守在自己的老巢里。他五官扭曲,脸色苍白,通红的两眼布满血丝,与其说他像人,不如说像个狰狞可怕的幽灵,浑身湿漉漉地从墓穴里爬出来,却又受到恶神的侵扰。 他弯腰曲背坐在冷冰冰的壁炉前边,身上裹着破旧的被单,面朝身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他陷入了沉思,右手举到唇边,用嘴去啃又长又黑的指甲,他那牙齿脱落的龈肉中露出几颗照说只有狗或者是老鼠嘴里才有的尖牙。 地板上,诺亚?克雷波尔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垫子上边,睡得正香。老头儿间或朝他瞧一眼,接着便又把目光移向蜡烛,燃过的烛心搭拉下来的需要,而不再有精神的追求,完全失去了“批判精神”,成,几乎断成了两截,滚烫的蜡油一团团滴落在桌上,这些迹象分明表示他心不在焉。 的确如此。他为自己那套妙计落空而懊恼,恨那个胆敢与陌生人勾勾搭搭的姑娘,丝毫也不相信她拒绝告发自己是出于一片真心,为失去报复赛克斯的机会而感到极度失望,他担心法网难逃,老巢覆灭,而且会搭上老命,这一切煽起了一股狂暴的怒火——这些激愤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不间断地飞速旋转着从费金脑海里掠过,一个个邪恶的设想,一个个极其晦暗的意念在他心里翻腾。 他坐在那里,丝毫也没有改变姿势,似乎也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直到他敏锐的听觉像是被街上的一阵脚步声所吸引。 “终于来了,”他抹了抹干得发烫的嘴唇,喃喃地说,“终于来了。” 说话间,门铃轻轻响了起来。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往门口走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用围巾裹住下巴,胳膊下边夹着一包东西的男子回来了。那人坐下来,脱掉大衣,现出赛克斯魁梧的身躯。 “喏。”他把那包东西放在桌上。“把这个收好喽,尽量多卖几个钱。好不容易才搞到的,我本来以为三个小时以前就到得了这儿呢。” 费金抓起那包东西,锁进食橱里,重新坐下来,依旧一言不发。然而,在这一举动的前前后后,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那个强盗。眼下两人面对面坐下来,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赛克斯,嘴唇抖得厉害,感情不仅主宰着他,连他的模样也改变了,那个打家劫舍的家伙不由自主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细细打量着他,那副惊恐的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 “怎么回事?”赛克斯嚷道,“你干吗这样看着人家?” 费金扬起右手,在空中晃了晃发抖的食指,可他实在太冲动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妈的。”妥赛克斯神色慌乱地摸了摸胸口,说道,“他发疯了。我在这儿得留点神。” “不,不,”费金好歹能出声了,“不是——不是你的事,比尔。我不是——不是找你的岔子。” “噢,你不是,对吗?’赛克斯恶狠狠地打量着他,一边故意把手枪放进一个更称手的口袋里。“这叫运气——我们当中总有一个。到底是哪一个运气好,倒没什么关系。” “我有话要对你说,比尔,”费金说着,将椅子挪近了一些,“你听了肯定比我还要难受。” “哎?”那强盗看样子有些不信,“说出来呀。快点儿,要不南希还以为我出事了呢。” “出事!”费金嚷道。“她自个儿心里头,早就把这事盘算好了。” 赛克斯迷惑不解地盯着费金的脸,从他脸上却又找不到满意的解释,便一把揪住费金的衣领,结结实实抖了他几下。 “说,说呀。”他说道,“你要是不说,可就要断气了。张开嘴,把你要说的话爽爽快快说出来。说出来呀,你这个天打雷劈的老狗,快说。” “如果,躺在那儿的小伙子——”费金开口了。 赛克斯朝诺亚睡的地方转过脸去,像是当初不曾注意到他似的。“呃。”他哼了一声,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假定那个小伙子,”老犹太往下说道,“要去告密——把我们大伙儿全捅出去——第一步找到合适的人,接着在街上跟他们接头,为的是把我们的相貌特征记下来,每一个特征都说得清清楚楚,这样就可以把我们认出来,再告诉他们在哪个窝子里可以轻而易举抓住我们。假定他打算干这一揽子事,外加上把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份的一件事给供出去——纯粹是他自个儿胡思乱想,一没有给逮住,二没有掉进圈套或是受牧师的挑唆,也不是没有吃的喝的——纯粹是他自个儿胡思乱想,心甘情愿,几个晚上溜出去找那班最喜欢跟我们作对的人,向他们告密。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老犹太吼叫着,眼里喷射着怒火,“假如他干了这一切,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赛克斯发出一句恶毒的诅咒,“他要是在我进来以前还留着条命的话,我就用靴子的铁后跟把他的脑袋碾成碎片,他有多少根头发,碎片就有多少块。” “如果是我干的呢!”老犹太几乎嚎叫起来,“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除了我自己以外,还能叫那么多人都给绞死。” “我不知道,”赛克斯答道,单单是听到这一种假设,他便咬牙切齿,脸色铁青。“我没准会在牢里干一件什么事,让他们替我打上铁镣。如果我跟你是同时受审,我就在公堂上扑到你身上,当着众人用铁镣把你的脑汁敲出来。我有这份气力。”这强盗抬起一条肌肉发达的胳臂,扬了扬,嘴里嘟嘟囔囔。“我会把你的脑袋捣成肉泥,就像是有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打上边开过去一样。” “你真的干得出?” “那还用说。”赛克斯说,“不信你就试试。” “如果是查理,或者是机灵鬼,或者是蓓特,或者——” “管他是谁呢,’赛克斯不耐烦地说,“不管哪一个,我伺候起来没什么两样。” 费金死死地盯着这个强盗,示意他别再说话,自己在地铺上俯下身来,摇了摇正在睡觉的人,打算把他叫起来。赛克斯躬着身子坐在椅子里,手搭在膝盖上,在一边观望,看样子他真有点摸不着头脑,弄不清这一个个话中有话的问题到底想要得出一个什么结论。 “波尔特,波尔特。可怜的小伙子。”费金抬起头来,一脸魔鬼等着好戏看的表情,话说得很慢,加强语气的地方十分明显。“他累坏了——守了她那么久给累的——一直守着她呢,比尔。” “你说什么?”赛克斯身子往后一仰,问道。 费金没有搭腔,只是又一次朝睡觉的人弯下腰,拖他坐了起来。诺亚直等到自己的假名给叫了好几次之后,才揉揉眼睛,重重地打了一个问欠,睡眼惺忪地向四周看看。 “把那事再给我讲讲——再讲一遍,也让他听听。”老犹太说着,指了指赛克斯。 “给你讲什么呀?”睡意正浓的诺亚老大不高兴地扭了扭身子,问道。 “那件有关——南希的事,”费金说着,一把握住赛克斯的手腕,像是为了防止他没听出个究竟就从这所房子里冲出去似的。“你跟着她去了?” “是的。” “是去伦敦桥?” “对呀。” “她在那儿跟两个人碰了头?” “是这么回事。” “那是一位老先生,还有一位小姐,她以前去找过别人一回。他们要她说出所有的同伙,首先是孟可司,她照办了——要她描述一下他的长相,她照办了——要她说出我们碰面和来来去去的房子是个什么样,她照办了——最好从什么地方进行监视,她说了——大家什么时候上那儿去,她说了。这一切都是她干的。她就这么一句一句讲出来了,没有一句罗嗦的,也没有人逼她——她干了没有——莫非她没干?”费金大吼大叫,快气得发疯了。 “一点儿不错,”诺亚搔了搔头皮,答道,“是那么回事。” “上个星期天的事,他们说了些什么?” “上个星期天的事,”诺亚一边想一边回答,“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 “再说说,再讲一遍。”费金唾沫四溅地喊叫着,一只手紧紧抓住赛克斯,另一只手上下挥动。 “他们问她,”诺亚清醒了不少,他像是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赛克斯的身份,说道,“他们问她上星期天为什么没按她约好的时间来。她说她来不了。” “为什么来不了——为什么?把那句话告诉他。” “因为比尔,就是从前向他们提起过的那个人,把她给关在家里了。”诺亚回答。 “还说了他什么?”费金嚷嚷着,“从前向他们提起过的那个人,她还说了他什么?告诉他。” “噢,说是除非他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她轻易出不了门,”诺亚说,“所以,头一次去见那位小姐,她——哈哈哈!她说到这事的时候,可把我逗乐了,真的——她给他用了一点儿鸦片酊。” “操他娘的!”赛克斯大吼一声,猛力挣脱老犹太的手。“闪开!” 他把费金老头摔到一边,奔出房间,怒不可遏地登上楼梯。 “比尔,比尔!”老犹太慌忙跟上去,喊道。“听我一句话,就一句话。” 这句话原本是来不及说的,幸亏那个打家劫舍的家伙没法开门出去,就在赛克斯徒劳无益地冲着大门使劲,一边破口大骂的当儿,老犹太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来。 “让我出去,”赛克斯说道,“别跟我说话,你给我当心点。听见没有,让我出去。” “听我说一句,”费金将手按在门锁上,说道,“你不会——” “说。”对方回答。 “比尔,你不会——太——莽撞吧?” 天将破晓,门口的亮光尽够让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孔。他俩相互瞥了一眼,两个人眼睛里都燃着一团火,这一点是不会看错的。 “我的意思是,”费金说道,他显然意识到眼下一切花言巧语都已无济于事,“为了安全起见,别太莽撞。利索些,比尔,别太冒失。” 赛克斯没有答腔,这功夫老犹太已经拧开了门锁,他管自拉开大门,向静悄悄的街上冲去。 这强盗一步也没有停留,没有考虑片刻,既没有左顾右盼,没有朝天空抬起目光,也没有将目光投向地面。他横下一条心,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绷紧的下巴像是快要戳穿皮肤似的。他没有嘀咕一句,也没有放松一条肌肉,一路狂奔,来到了家门口。他用钥匙轻轻地打开门,快步跨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又在门上加了双锁。他把一张很沉的桌子推上去顶住门,然后掀开床帘。 南希姑娘衣装不整地躺在床上。赛克斯将她从睡梦中惊醒了,她吃惊地睁开眼睛,慌忙支起身来。 “起来!”那家伙说道。 “原来是你啊,比尔。”姑娘见他回来,显得很高兴。 “是我,”赛克斯应了一声,“起来。” 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汉子劈手从烛台上拔下蜡烛,扔到炉栅底下。见窗外已是晨曦初露,姑娘跳下床来,打算把窗帘拨到一边。 “由它去,”赛克斯伸手拦住了她,说道,“这点光线够我办事儿的了。” “比尔,”姑娘惊慌地压低声音说道,“你干吗那样瞧着我?” 那强盗坐下来,鼓着鼻孔,胸口一起一伏,照她打量了几秒钟,接着,他卡住姑娘的头和脖子,将她拖到屋子中央,朝门口看了一眼,把一只大巴掌捂在她的嘴上。 “比尔,比尔。”姑娘透不过气来,拼命挣扎,死亡的威胁给她带来了力气——“我——我不会喊叫的——一声也不叫——听我——你讲吧——你说我到底干了什么。” “你心里有数,你这个鬼婆娘。”那强盗尽量不让自己大声喘气,回答道,“今儿晚上你给盯上了,你说的话句句都有人听着呢。” “那么,看在老天爷分上,你就饶我一命吧,就像我也饶了你的命一样。”姑娘搂住他,答道,“比尔,亲爱的比尔,你不会忍心杀我的。噢,想想吧,单是这一个晚上,为了你,我放弃了一切。你照理还有时间考虑,免得你犯下大罪。我绝不松手,你别想甩开我。比尔,比尔,看在仁慈的上帝分上,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不要让你的手沾上我的血。我凭着自己有罪的灵魂担保,我对得起你。” 汉子暴跳如雷,想挣脱自己的手,但姑娘的双臂紧紧地抱着他,不管他怎么扭扯,也没法掰开她的胳膊。 “比尔,”姑娘哭喊着,竭力把头贴在他的胸前,“今晚那位老先生,还有那位可爱的小姐,答应替我在外国安一个家,让我清静安宁地过完这一辈子。我再去找他们,跪下求他们对你也发发这样的慈悲和善心,让我们俩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你我离得远远的,过干净一些的日子,除了祷告的时候以外,忘掉我们以前过的日子,彼此永不见面。悔过永远不会太晚,他们对我就是这样说的——眼下我才知道——可我们需要时间——只要一点点时间。” 那个强盗终于腾出一条胳臂,握住了他的手枪。尽管正在火头上,他脑海里也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只要一开枪,肯定倾刻败露。他使出浑身力气,照着姑娘仰起的面孔(差一点儿就触到他自己的脸了),用枪柄猛击了两下。 她身子一晃倒了下去,鲜血从额上一道深深的伤口里涌出,几乎糊住了她的眼睛,但她吃力地挺身跪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的手绢——露丝?梅莱的一张手绢——强撑着软软的身子,双手十指交叉,握着手绢,高高地朝天举起,向创造了她的上帝低声祈祷,恳求宽恕。 这幅景象看上去太可怕了。凶手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视线,另一只手抓起一根粗大的棒子,将她击倒。 第四十八章 赛克斯出逃。 夜幕降临以后,偌大一个伦敦城内,在一切以黑暗为掩护发生的诸般劣迹之中,最下作的莫过于此了。在清晨的空气中散发着血腥味的种种惨状里,最恶心最惨烈的就是这一件。 太阳——明朗的太阳,不仅给人类带来光明,还带来新的生命、期望与朝气——辉煌灿烂地展现在这座人烟稠密的都市上空,阳光一视同仁地穿透艳丽的彩色玻璃和纸糊的窗格,穿透教堂的圆顶和腐朽的缝隙。阳光照亮了横放着那个遇害女子的房间。确实照亮了。赛克斯曾妄想把光明挡在窗外,可阳光还是会照射进来的。如果说,这副情景即便是在阴暗的早晨也令人骇然,那么现在,当一切都披上了灿烂的日光,这又是一副什么光景啊! 他一动不动,连走动一下都不敢。遇害者曾发出一声呻吟,手动了一下。他带着火头上新添的恐惧,又给了她一击,又是一击。他一度扔下一张毯子将尸体盖住梵经又称“吠檀多经”。梵文Brahmasūtra的意译。古代,然而一想到那双眼睛,想像它们冲着自己转过来,比起看见它们直瞪瞪地朝上看着,仿佛在看天花板上那一摊血迹的倒影在阳光下摇曳起舞似的,情况更糟。他又把毯子扯掉了。尸体躺在那里——无非是血和肉,只此而已——可那是什么样的肉,多么多的血啊! 他划着火柴,生起炉子,将木棒扔在里边。木棒梢头上带着的头发烧着了,蜷缩成一小片薄灰,微风抓起它来,飘飘悠悠地飞进烟囱,就连这一点也把他吓坏了,尽管他是那样身强体壮。他抓住这件凶器,直到它断裂开来,随即扔在煤上,让它慢慢烧尽,化成了灰。他洗了洗手,把衣服擦擦干净,衣服上有几处血迹怎么也擦不掉,他索性把那几块剪下来,烧掉了。房间里的血迹怎么到处都是?连狗爪子上也都是血。 整个这段时间,他一次也没有背对尸体,是的,片刻也没有。一切部收拾好了,他退到门口,一边拉住狗,以免那畜生的爪子又一次沾上血迹,把新的罪证带到大街上。他轻轻地关门上锁,取下钥匙,离开了那所房子。 他走到马路对面,抬头瞅了瞅那扇窗户,必须保证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窗帘纹丝不动地垂挂着,她本想拉开窗帘,让屋里亮一些革命实践的方向对黑格尔的概念和方法进行了改造。主张重,可她再也看不到亮光了。尸体几乎就横躺在窗帘下边。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天啦,阳光怎么偏偏往那个地方倾泻。 这一瞥只是一刹那的功夫。谢天谢地,总算脱离了那个房间。他冲着狗打了一声口哨,快步走开了。 他走过爱灵顿,大步朝高门山附近那座矗立着惠廷敦纪念碑的土坡走去,再到高门山。他一点主意没有,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刚一动身下山,便又朝右边插过去,抄小路穿过田野,绕过凯茵森林,来到汉普司泰德荒原。他涉过健康谷旁边的洼地,爬上对面的沙丘,横穿连接汉普司泰德和高门两处村庄的大道,沿着余下的一段荒原往北郊的田野走去,在田边一道篱笆底下躺下来,睡着了。 不多一会儿,他又起来,开始赶路——不是深入乡村,而是沿着大路返回伦敦——接着又倒回来——又从另一边朝他已经走过的那一带走去——时而在田野里游来荡去,时而躺在沟边歇一歇唯名论西欧中世纪经院哲学的派别之一。同唯实论相对,,时而又一跃而起,换一个地方躺下,随后又四处乱跑。 上什么地方弄点吃的喝的呢,既要近便,又要人不太多?亨顿。那是个好去处,路不远,又不怎么当道。他决定到那边去——有时疾走飞奔,有时出于一种奇怪的逆反心理,像蜗牛一样磨磨蹭蹭,或者索性停下来,懒洋洋地用手杖在篱笆上敲敲打打。可是到了那个地方,他遇见的每一个人——连站在门口的小孩也一样——好像都拿出一副怀疑的目光瞅着他似的。他只得转过身,没有胆量去买点吃的喝的,尽管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他又一次在荒原上游荡开了,不知道该上哪儿去。 他游荡了不知多少里路,又回到了老地方,早晨与中午已经过去了,白昼即将结束,他仍在东游西荡,上坡下坡,兜了一圈又一圈,始终在原地徘徊。末了,他拔腿往海菲尔德方向走去。 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村子里一片宁静,那汉子浑身筋疲力尽,从教堂旁边的小山上走下来。狗也因少有这种训练走起来一瘸一拐。他们顺着狭窄的街道蹒跚而行,悄悄溜进一家小酒店比较哲学广义指研究哲学与其他学科同异关系的或对不,原来是店里暗淡的灯光将他们引到了这里。店堂里生着一炉火,有几个农民正围着火炉喝酒。他们替这位陌生人让出了一块地方,可他却在最远的角落里坐下来,独自吃喝,说得更确切一些,是和他的狗一起吃,他时不时地扔给那畜生一点儿吃的。 那几个聚在一块儿的人谈起了附近的土地与农民。这些话题说够了,又转而开始议论上礼拜天下葬的某个老头儿的岁数。在场的年轻人认为他很有一把年纪了,而几个老头子却宣称他还年轻呢——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公公说,死者并不比自己年长——要是他好好保养,至少还可以活十年到十五年——要是好好保养的话。 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引人入胜或者说激起恐慌的内容。那强盗付了账,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无人注意,差一点睡着了。就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进门的嘈杂声将他的睡意多少赶走了一些。 来者是一个喜欢插科打诨的小贩兼江湖骗子,背上挂着一口箱子,周游四乡,兜售磨刀石、磨刀皮带、剃刀、洗面水、马具粘合剂、治狗病和治马病的药、廉价香水、化妆品什么的。他一进店门,就跟几个乡下人有说有笑《管子?心术》认为:“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无伤大雅地相互逗乐,等他吃饱喝足了,又来了个顺水推舟,打开百宝箱,一边开玩笑,一边做起了生意。 “那是什么玩意儿?好吃不好吃,哈利?”一个乡下人嘻皮笑脸地指着箱子角落里的几块形状像糕点的东西问道。 “这个嘛,”那家伙拿起一块来,说道,“这就是那种百灵百验、物超所值的合成肥皂,专去各种丝绸、缎子、亚麻布、麻纱、棉布、绉纱、呢绒。毛毯、混纺织物、平纹细布、羊毛织品上的斑点、锈迹、污渍、霉点。任何迹印,不管是啤酒迹印、葡萄酒渍、水果渍、水渍、色斑,还是沥青迹印,用这种百灵百验、物超所值的合成肥皂,擦一下管保全部褪尽。若是哪位女士名誉上有了污点,只要吞一块下去,立刻药到病除——这可是毒药呢。如果哪一位绅士有心证明自己的清白,只需要咽一小块,从此名声就不成问题——因为这玩意儿简直跟手枪子弹一样令人称心如意,而且味道差了许多,结果当然是名声大振。一便士一块。有这么多的好处,只卖一便士一块。” 当场便有了两位买主,更多的听众显然也动心了。小贩见此情形,叫得更起劲了。 “这玩意儿一造出来,立刻抢购一空,”那家伙说道,“眼下有十四座水磨,六部蒸汽机,还有一组伏打电池,一直开足马力生产,还是供应不上。那些人可卖力了,累死了马上给寡妇发抚恤金,一个孩子每年二十镑,双胞胎五十镑。一便士一块啊。半便士的收两个也是一样,四分之一便士的四个就更欢迎了。一便士一块。专去各种酒类污渍、水果污渍、啤酒污渍、水渍、油漆、沥青、泥浆、血迹。在座一位先生帽子上就有一个迹印,他还没有来得及请我喝一品脱淡啤酒,我就已经擦掉它了。” “嗨!”赛克斯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把帽子还我。” “先生,你还没来得及走到房间这边来拿帽子,”小贩朝众人挤了挤眼,答道,“我就可以把它擦得干干净净。各位先生注意了,这位先生帽子上有一块深色的迹印,大不过一个先令,却比一个半克朗硬币还要厚。不管是酒渍、水果渍、水渍、油漆、沥青、泥浆,还是血迹——” 那人没能再说下去,因为赛克斯发出一声刺耳的咒骂,掀翻桌子,劈手夺过帽子,冲出酒店去了。 反常的精神状态,内心的举棋不定,是由不得这个凶手的,已经整整折磨了他一天。这时他发觉后面没有人追上来,人们顶多也就是把他当成一个憋着股子火气的醉汉罢了。他转身离开小镇。街上停着一辆邮车,他避开车灯的光亮走过去,认出这是伦敦开来的驿车,正停在那所小小的邮局前边。他差不多猜得到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却还是走到马路对面,凝神谛听着。 押车的职员站在车门口,正在等邮袋,一个穿着像是猎场看守员的男人走上前去,押运员将已经放在便道上的一个篮子递给他。 “这是给你家里人的,”押运员说道,“喂,里边的人手脚快一点好不好?这该死的邮袋,前天晚上都还没弄好,这样是不行的,你不是不知道。” “贝恩,城里有啥新闻?”猎场看守一边问一边往窗板退去,这样更便于欣赏一下那几匹马。 “没有,据我所知没什么新闻,”押运员戴上手套,答道,“粮价涨了一点儿。我听说斯皮达菲那一带也出了一起凶杀案,不过我不大相信。” “噢,一点不假,”一位打车窗里往外张望的绅士说道,“真是一起可怕的凶杀。” “是吗,先生?”押运员触了一下帽子,问道,“劳您驾,先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一个女人,”绅士回答,“据估计——” “得了吧,贝恩。”赶车人不耐烦地嚷了起来。 “这该死的邮袋,”押运员嚷嚷着,“你们里边的人是睡着了不是?” “来啦!”邮局职员跑出来,嚷了一声。 “来啦,”押运员咕哝着,“啊,跟那位千金小姐一样,说是马上就要爱上我了,可我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兑现。行了,开车。好——哩!” 驿车喇叭发出几个欢快的音符,车开走了。 赛克斯依旧站在街上,对刚才听到的一席话显然无动于衷。他只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没有比这更叫他恼火的了。末了,他又一次往回走去,踏上了从海菲尔德通往圣阿尔班斯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