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孩子们,这是你姨表兄汤姆——跟他说一声‘你好’。可是他们急忙低下头,把手指头含在嘴里,躲在她身子后面。她又接着说下去:“莉莎,快,马上给他做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吃,——也许你在船上吃过了吧?”我说在船上吃过了。她就往屋子走去,握住了我的手,领着我进去,孩子们跟在后面。一进屋,她把我按在一张藤条编成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我对面的一张矮凳子上,握住了我的两只手说:“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天啊,这么久的年月里,我多么盼着你啊,如今总算盼来啦!我们等着你来到,已经有好多天啦。再说,是什么事把你绊住——是轮船搁了浅?”“是,太太——船——”“别说,是的,太太——就叫我萨莉阿姨。船在哪里搁的浅?”我不知道怎么说的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船是上水到的还是下水到的。不过我全凭直觉说话。我的直觉在告诉我,船是上水开到的,——是从下游奥尔良一带开来的。不过,这也帮不了我多大的忙,因为我不知道那一带的浅滩叫什么名字。我看我得发明一个浅滩的名字才行,再不然就说把搁浅的地方的名字给忘了——再不然——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念头,于是脱口说了出来:“倒不是因为搁浅——这不过耽误了我们不一会儿的时间。我们船上一只汽缸盖炸了。”“天啊,伤了什么人么?”“没有,死了一个黑奴。”① ①评论家认为,这一句话真切地表明了,在蓄奴州里,在白人眼里,轮船出事,死了一个黑奴,还是可说“没有伤人”。“啊,这真是好运气。有的时候会伤人的。两年前,圣诞节,你姨父西拉斯搭乘拉里·罗克号轮船从新奥尔良上来,一只汽缸盖爆炸,炸伤了一个男子。我看啊,他后来就死了。他是个浸礼会教徒。你的姨父西拉斯认识在巴顿·罗格的一家人,他们对他那一家人很熟悉。是啊,我记起来了,他如今确实死了。伤口烂了,长大疮,医生不得不给他截肢。不过这没能救他的命。是的,是因为伤口烂了——是这么个原因。他全身发青,临死还盼望光荣复活。人家说,他那个样子惨不忍睹。你的姨夫啊,他每天到镇上去接你的。他这会儿又去了,去了不过个把钟点,现在就快回来了。你一定在路上遇见过他的,不是么?——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带着——”“没有啊,我没有遇见什么人啊,萨莉阿姨。船到的时候天刚亮。我把行李放在码头的小船上,到镇上四周和乡下溜达了一番,好打发时间,免得到这里来时间太早,所以我是打后街绕过来的。”“你把行李交给哪一个啦?”“没有交给哪一个啊。”“怎么啦,孩子,不是会被偷么?”“不,我藏在了一处地方,我看不会被偷走的。”“你怎么这样早就在船上吃了早饭?”这下子可要露馅啦。不过我说:“船长见我站着,对我说,上岸以前最好吃些东西。这样,他就把我带到船顶上职员饭厅上去,把我要吃的都弄了来。”我心神不定,连听人家说话也听不大清楚。我心里老是在孩子们身上打主意。我打算把他们带到一边去,套些话出来,好弄清楚我究竟是谁。可是我总是不得手。费尔贝斯太太不停地说话,滔滔不绝。没有多久,她叫我顺着脊梁骨直冒凉气。“不过我们在这儿说了半天,你可还没有跟我说起有关我姐姐,或是他们中任何哪一个人的一个字啊。现在我要把我的话头收住,由你来说。要把所有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我——所有的事全对我说一说。他们的情况怎样啦,如今在干些什么啦,他们又要你对我说些什么啦,凡是你能想到的,都说给我听。”啊,我心里明白,这下子可把我难住了——毫无退路。到目前为止,老天爷帮忙,一切顺顺当当,不过如今可搁了浅,动弹不得啦。我看得清楚,企图往前闯,那是办不到了,——我只能举起双手投降了。我因此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次走上了非说实话不可的绝路啦。我刚想张嘴说话,可是她一把抓住了我,推到了床的背后。她说:“他来啦!把你的脑袋低下去——好,这样行了,人家看不见你了。别露出一点儿风声说你已经来了。让我开他一个玩笑。孩子们,可不许你们说一个字啊。”我知道我如今是进退两难啦。不过也不用瞎操什么心嘛。除了一声不响,你也无事可做嘛。等待雷电轰顶以后,再从下面钻将出来嘛。老先生进来时,我只能瞥了一眼,随后床把他挡住了。费尔贝斯太太呢,她跳过去问他:“他来了么?”“没有啊。”她丈夫说。“天啊,”她说,“他会出了什么事么?”“我也想不出来,”老先生说,“我得承认,这叫我心里非常不安。”“不安!”她说,“我都快发疯了。他一定是已经到了。你一定是路上把他给错过了。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我推算得出来。”“怎么啦?萨莉。我不可能在路上错过他的——这你也明白。”“不过,啊,天啊,天啊,我姐会怎么说啊!他准定已经到啦!你准是把他错过了。他——”“哦,别再叫我难受啦。我已经难受得够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实在不知所措啦。我不能不承认,我已经吓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他不可能已经到了,因为他到了,我却错过了他,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嘛。萨莉,这可怕——简直可怕——轮船出了什么事,肯定是的。”“啊,西拉斯!往那边看一眼——往大路上看!——看是不是有人正在走来?”他一跳,跳到床头窗口,这就给了费尔贝斯太太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她赶紧弯下身子,一把拉住了我,我就出来了。当他从窗口转过身来,她就站在那里,红光满面,满脸笑容,仿佛房子着了火似的。而我呢,温温顺顺的,急汗直冒,站在她的身旁。老先生呆住了,说:“啊,这是哪一个啊?”“你看是哪一个?”“我可猜不出。是哪一个啊?”“这是汤姆·索亚啊!”天啊,我差点儿没栽到地板底下去。不过这时已不由人分说,老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握个不停,在这同时,他的老伴呢,正手舞足蹈,又哭又笑。随后他们两人连珠炮似地问到茜特和玛丽以及那家子其余的人来。不过要说高兴的话,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更高兴的了,因为我几乎象重投了一次娘胎,终于弄清楚了我原来是谁。啊,他们对我问这问那,一连问了两个钟头,最后我的下巴颏也说累了,连话也说不下去了。我讲给他们听有关我家——我是说汤姆·索亚家——的种种情况,比起实际的情况多出六倍还不止。我还讲了,我们的船怎样到了白河口,汽缸盖炸了,又怎样花了三天时间才修好。这样的解释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效果也是头等的,因为为什么要三天才修好,他们一窍不通。要是你说是一只螺丝帽炸飞了,他们也照样会相信。现今我一方面觉得挺舒坦,另一方面又觉得挺不舒坦。作为汤姆·索亚,我是挺自在、挺舒坦的,而且始终这样自在、舒坦,直到后来我听到了一只轮船沿着河上开来时发出的气喘声——这时我对自个儿说,万一汤姆·索亚搭了这条轮船来了呢?——万一他突然走进来,在我给他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声张以前,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呢?啊,决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这样就糟啦。我必须到路上去截住他。我便告诉他们,我得到镇上去,把行李取来。老先生本想跟我一起去,不过我说不,我自己可以骑马去,不用给他添麻烦了。第三十三章英文于是我就坐车前往镇上去。半路上我见到有一辆车迎面而来,那肯定是汤姆·索亚无疑了。我就停下车来,等他过来。我说了声“停车”,车就停了,靠在一边。他的嘴巴张大了半天合不拢。他咽了两三口口水,活象口渴得不行似的。他说:“我可从没有害过你。这你自己明白。那你为什么要还阳找我算账?”我说:“我并没有还阳啊——我根本没有到阴间去啊。”他一听清是我的声音,神志便镇静了些,不过还是不很放心。他说:“别作弄我了,我也不作弄你。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鬼?”“说实话,我不是。”我说。“那好——我——我——那好,当然,这样就不成为问题了。不过,我实在弄不懂。听我说,你不是已经给害死了么?”“不,我根本没有被害死——是我作弄了他们。你过来,摸一摸我,要是你不信我的话。”他就过来,摸了摸我,这才放了心。又见到了我,他很高兴,只是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他急于想马上知道一切的真相,因为这可是一次轰轰烈烈的冒险,又神秘兮兮,这正合他的脾气。不过我说,这不妨暂时放一放,且待以后再说,还招呼他的车夫在边上等一会儿。我们就把车往前赶了几步,随后我把当前为难的处境对他说了,问他该怎么办才好。他说,让他想一会儿,别打搅他。他就左思右想起来,没多久,他便说:“不要紧,我有啦。把我的行李搬到你的车上去,装成是你的。你就往回转,慢吞吞地走,挨到原该到的时候才到家。我呢,往镇上那个方向走一段路,我重新开始,在你到家后一刻钟或者半个钟点才到。在开头,你不必装作认识我。”我说:“那行。不过等一下。还有一件事——这件事,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还有一个黑人,我想力争把他给偷出来,好不再当奴隶——他的名字是杰姆——华珍老小姐的杰姆。”他说:“什么!怎么是杰姆——”他没有说下去,便思量了起来。我说:“我可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会说这是一桩肮脏下流的勾当,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下流的,我准备把他偷出来,我要你守口如瓶,别泄漏出去。行吧?”他的眼睛一亮。他说:“我会帮你把他偷出来!”啊,这句话可叫我大吃一惊,仿佛一声晴天霹雳,恰好打在我身上。这可是我平生听到的最叫人诧异的话了——我不能不说,在我眼里,汤姆·索亚的份量,大大地下降了许多。我怎么也不相信汤姆·索亚竟然会是一个偷黑奴的人①。 ①诺顿版注:哈克一向把汤姆看作代表了社会上“有身份的人”和守法的人,因而如今他答应参加搭救、解放杰姆的计划,便认为汤姆这是有失身份了。(又,杰姆当时还并不了解他的女主人有关他命运的决定,并且他对汤姆的为人也毕竟缺乏真正的认识。)“哦,去你的吧,”我说,“你这是在开玩笑吧。”“我可不是在开玩笑。”“那好,”我说,“开玩笑也好,不开玩笑也好,要是你听到什么有关一个逃亡黑奴的任何什么事情,别忘了,你对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我呢,也什么都不知道。”随后我们把行李放到了我的车子上。他就走他的路,我赶我的车。不过我把应该慢些走的话压根儿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实在高兴得不得了,有一肚子的事得思量一番。这样一来,我到家便比这段路该花的时刻快得太多了些。这时老先生正在门口。他说:“哈,真了不起。谁想到母马会跑得这么快。可惜我们没有对准了看一下时间。它连一根毛都没有汗淋淋的——连一根毛都没有。这多了不起。啊,如今人家出一百元这个价买我的马我也不肯卖啦。往常我十五块钱就肯卖了,以为它只值这么个价。”他说的就是这些话。他是我见到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老人了。这也并不奇怪,因为他不光是一个农民,他还是一个传教士。在他农庄后边,他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由圆木搭成的教堂呢。那是他自己出资并亲自建成的,作为教堂兼学校。他传教从不收钱,讲也讲得好。象他这样既是农民又兼传教士,并且干这类事的,在南方可有的是。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汤姆的马车赶到大门的梯磴前。萨莉姨妈从窗户里就望见了,因为相距只有五十码。她说:“啊,有人来啦!不知道是谁哩?啊,我相信肯定是位外地来的,吉姆(这是她一个孩子的名字),跑去对莉丝说,午餐时添一只菜盘子。”大伙儿一个个朝大门口涌去,因为有一个外地的客人来到,这可并非每年都有的事。他一来,比黄热病更加引人注意。汤姆跨过了门口的梯磴,正朝屋里走来。马车沿着大道回村去了。我们都挤在大门口。汤姆身穿一套新买的现成衣服,眼前又有一伙观众——一有观众,汤姆·索亚就来劲。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用费力,他就会表现出气派来,而且表现得很得体。他可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孩子,象一只小绵羊那样驯服地从场院走来。不,神情镇静,态度从容,仿佛一只大公羊那般模样。一走到我们大伙儿的面前,他把帽子往上那么提了一提,态度高雅,分外潇洒、仿佛是一只盒子上的盖子,里面蒙着蝴蝶,他只是不愿惊动它们似的。他说:“是阿区鲍尔特·尼科尔斯先生吧?”“不是的,我的孩子,”老先生说,“非常抱歉,你那个车夫把你骗了,尼科尔斯的家在下面三英里地。请进,请进。”汤姆往身后望了一下,说,“太迟了些——他看不见了。”“是啊,他走啦,我的孩子,你务必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顿中饭,随后我们会套车把你送到下边尼科尔斯家的。”“哦,我可不能太打搅你了。这不行。我能走——这点子路我不在乎。”“不过我们不会让你走了去——这可不合乎我们南方人礼貌待客的规矩。请进吧。”“哦,请进吧,”萨莉阿姨说。“这对我们谈不到什么麻烦,一点儿也谈不到。你务必请留下来。这三英里路不短,路上灰尘又多。我们决不能让你走得去。我已吩咐添一份菜盘子啦。见你进来的时候就吩咐下去的,可别叫人失望了。请进来吧,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汤姆便热情道谢了一番,接受了邀请,进了屋里。进来时说他自己是一个外乡人,是俄亥俄州希克斯维尔的人。说他的名字叫威灵·汤普逊——一边说,一边又鞠了一躬。是啊,他就滔滔不绝地如此这般地讲下去,讲到希克斯维尔以及每一个人的事,只要能编到哪里就讲到那里,可我倒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些话能否帮我摆脱目前尴尬的处境。到后来,他一边谈下去,一边把头伸过去,对准萨莉阿姨的嘴巴吻了一下,随后又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准备继续高谈阔论下去。可是萨莉阿姨却猛然跳将起来,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说:“你这不要脸的狗崽子!”他满脸委屈说:“真想不到您会这样,夫人。”“你真想不到——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真想好好——你说,你吻我,这是什么意思?”他仿佛很低声下气地说:“没有什么意思啊,夫人。我并无坏心眼。我——我——以为你会乐意我亲一下。”“什么,你这天生的傻瓜!”她拿起了纺纱棒,那模样仿佛她使劲克制自己这才没有给他一家伙似的。“你怎么会认为我乐意你亲我?”“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们——他们——告诉我你会乐意的。”“他们告诉你我会乐意。谁告诉你,谁就是又一个疯子。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神经病。他们是谁?”“怎么啦——大家啊。他们全都这么说,夫人。”她简直要忍不住了,眼睛里一闪一闪,手指头一动一动,仿佛恨不得要抓他。她说:“谁是‘大家’?你给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来——要不然,世界上就会少一个白痴。”他站起身来,仿佛很难受似的,笨手笨脚地摸着帽子,他说:“我非常抱歉。这不是我所料想到的。他们这样告诉我的。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都说亲亲她,她会欢喜的。他们都这么说——一个个都这么说。不过我非常抱歉,夫人,下一次不会了——我不会了,说真的。”“你不会了,你敢么?嘿,料你也不敢!”“不会了,说实话。决不再犯啦,除非你请我。”“除非我请你!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神经病的话。我请你,你等着吧,等到你活成千年怪物——糊涂蛋——或者这么一类活宝,我也不会请你啊。”“唉,”他说,“我真没有想到,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说你会的。我呢,也认为你会的。不过——”他说到这里,把话收住,朝四下里慢慢地扫了一眼,仿佛他但愿有什么人能投以友好的眼色。他先是朝老先生看了一眼,并且说,“你是不是认为,她会欢迎我亲她,先生?”“嗯,不,我——我——,啊,不。我看她不会。”然后他还是照他那个老法子,朝四周张望,他朝我看了一眼——随后说:“汤姆,你难道认为萨莉姨妈不会张开双臂说‘西特·索亚’——”“我的天啊,”她一边打断了话头,一边朝他跳了过去,“你这个顽皮的小坏蛋,这么糊弄人啊——”她正要拥抱他,可是他把她挡住了,并且说:“不,除非你先请我。”她就一秒钟也不耽误地请了他。她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随后把他推给老人,他就接着亲他。等大家稍稍定下神以后,她说:“啊,天啊,我可从没有料想到。我们根本没有指望着你会来,只指望着汤姆。姐信上只说他会来,没有说到会有别的人。”“这是因为原来只打算汤姆一个人来,没有别的人。”他说。“可是我求了又求,最后她才放我,从大河往下游来。我和汤姆商量了一下,认为由他先到这个屋里,我呢,慢一步跟上来,装做一个陌生人撞错了门,这样好叫你们喜出望外。不过,萨莉阿姨,我们可错了。陌生人上这儿来可不大保险哩。”“不,——只是对顽皮的小坏蛋不保险,西特。本该给你下巴颏一个巴掌呢。我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冒这么大的火啦。不过我才不在乎哩。什么条件我都不在乎——就是开一千个玩笑我也愿意承受,只要你能来。试想一想刚才的情景真叫人好笑。我不否认,你刚才那啧的一下,真是把我给惊呆啦。”我们在屋子和厨房间宽敞的回廊上吃了中饭。桌子上东西可丰富啦,够六家人家吃的——而且全都是热腾腾的,没有一道菜是那种松塌塌可又嚼不动,在潮湿的地窖的食厨里放了一夜,明早上吃起来象冰凉的老牛肉似的。西拉斯姨夫在饭桌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感恩祷告,不过这倒是值得的,饭菜也并没有因此凉了,要热好多回才行。我曾多次遇到过这样的事。整整一个下午,谈话谈得没完没了。我和汤姆呢,一直在留着一个心眼,可是无济于事,没有人有一句讲到逃亡的黑奴的。我们呢,又不敢把话引到这上面去。不过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在说:“爸爸,汤姆、西特和我可以去看戏吧?”“不行,”老人说。“依我看,也演不起来了。就是有戏,你们也不能去。因为那个逃亡黑奴已经把那个骗人的演戏这回事,原原本本给我和伯顿都说了。伯顿说,他要给大伙儿公开这件事。所以啊,依我看,这时候,他们已经把两个混帐流氓给轰出这个镇子啦。”原来如此!——而我却无能为力。汤姆和我要在一间房一张床上睡。这样,既然困了,我们刚吃了晚饭,便道了声晚安,上楼去睡了。后来又爬出窗口,顺着电线杆滑下来,朝镇上奔去,因为我料想,不会有谁给国王和公爵报信的。因此,要是我不能赶紧前去,给他们报个信,他们就会出事无疑。在路上,汤姆告诉了我,当初人家怎样以为我是被谋害了,我爸又是怎样在不久以后失踪的,从此一去不回;杰姆逃走的时候又是怎样引起了震动的;一桩桩、一件件,原原本本都讲了。我呢,对汤姆讲了有关两个流氓演出《王室异兽》的事以及在木筏上一路漂流等等的全部经过。因为时间不多,只能讲到哪里就算哪里。我们到了镇上,直奔镇子的中心——那时是八点半钟——只见有一大群人象潮水般涌来,手执火把,一路吼啊,叫啊,使劲地敲起白铁锅,吹起号角。我们跳到了一旁,让大伙儿过去。队伍走过时,只见国王和公爵给骑在一根单杠上——其实,那只是我认为是国王和公爵,因为他们遍身给涂了漆,粘满了羽毛,简直已经不成人形——乍一看,简直象两根军人戴的狰狞可怕的粗翎子。啊,看到这个模样,真叫我恶心。这两个可怜的流氓,我也真为他们难过,仿佛从今以后,我再也对他们恨不起来了。这景象看起来真是怕人啊。人对人真能这么残酷啊。我们知道我们已经来迟了——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跟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大伙儿都去看演戏,仿佛若无其事似的。大家沉住气,不露一点儿风声。后来当那个倒霉的老头国王在台上起劲地又蹦又跳的当儿,有人发出了一声信号,全场涌上前去,把他们给逮住了。我们慢慢吞吞地转回家,心里也不象原来那么乱糟糟的了,只是觉得有点儿心里有愧,对不起人,——尽管我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人的事。世上的事往往如此,不论你做得对也罢,错也罢,根本无关紧要。一个人的良心反正不知好歹。要是我有一条黄狗,也象一个人的良心那么个样子,分不清好歹,我便会把它毒死拉倒。一个人的良心占的地方比人的五脏六肺还多,可就是一无可取之处。汤姆·索亚呢,他也是这么个说法。第三十四章英文我们停止了谈话,各自思索起来。后来汤姆说:“听我说,哈克,我们多傻啊,先前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一下子。我敢打赌,我知道杰姆在哪里了。”“不会吧?在哪里呢?”“在装灰的桶子旁边那间小屋里。你听我说。我们吃中饭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一个黑奴带着食物走进去么?”“看到啦。”“你看食物是给谁吃的?”“给一只狗嘛。”“我原先也这样想。哈,这可不是给一只狗吃的哩。”“怎么啦?”“因为其中有西瓜。”“有这么回事”——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啊,这可真是个怪事。我竟然没有想到狗不吃西瓜。这表明,一个人是会视而不见的。“是啊,那个黑奴进去的时候把门上的挂锁打开,出来时再锁上。我们吃完饭,站起身来的时候,他从我们叔叔那里取了一把钥匙——我敢打赌,那就是同一把钥匙。西瓜表明了那是一个人,锁表明了那是一个囚犯,而且小小一个农庄对人又和气善良,因而也不会有两个囚犯。那个囚犯便是杰姆。好啊——我们按侦探的那个路子——查清了这回事,这叫我挺高兴的。我是不会按别的路子去查了。现在你来开动开动脑筋,设想出把杰姆给偷将出来的方案来,我呢,也要设想出我的方案来,然后我们从中挑选一个最佳方案。”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一个脑袋,有多了不起。我要是有汤姆·索亚的脑袋啊,如果要用它作为交换条件,可以换个公爵当当,或者当一个轮船上的大副,马戏班的小丑,或者其它任何玩意儿,那我也决不干。我想啊想的,想搞出一个办法,不过那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我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好办法该从哪儿来。没多久,汤姆说:“想好啦?”“是的,”我说。“好啊——说说看。”“我的计划是这样,”我说。“杰姆在不在里面,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查出来。然后我们在明晚上便把我的独木舟找出来,再从小岛那边把木筏子弄来。等到哪一天没有月亮,我们在叔叔睡了以后,从他裤袋里把钥匙偷到手,就同杰姆一起坐木筏子朝大河的下游漂去,大白天躲起来,晚上走,就和往常我和杰姆干的那个样。这个方案行不行?”“行不行?哈,当然啰,能行。就象耗子打架一般,清清楚楚。不过,毛病是简单了,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一个方案,执行起来不用费任何什么周折,这有什么劲?味道淡得象水。啊,哈克,这样叫人家议论起来,不过象谈到抢劫一家肥皂厂,如此而已。”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跟我预料的一点也不错。我心里透亮,只要他想出了一个方案,那是肯定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的。事情果然如此。他跟我说了他的方案,我马上看出了他的计幌识。不过,究竟是什么叫你脑子里竟会有这么个想法呢?”“有这么个想法?他不是刚才喊了声,好象认识你们么?”汤姆仿佛大惑不解似地说:“啊,这可太稀奇古怪啦。有谁喊啊?什么时候喊的?喊了些什么?”他转身对着我,态度非常地安详镇静。他说,“你听到有谁喊么?”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就说:“没有啊,我没有听到有谁说话啊。”随后他就朝杰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他说:“你喊了么?乔个有身份的孩子,受过良好的教养,人品又好,家里人什么,难道我不是肚子里雪亮么?”“是的。”“难道我不是说过,要把那个黑奴给偷出来么?”“是的。”“那就好了。”他说的就是这些,我说的也就是这些。这样就用不到再说什么了,因为每当他说要干什么,他总是干什么。不过我委实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甘心搅在这件事里面,所以我只好随它去,不再为此操什么心。要是他非如此干不可,我也无能为力。我们到家时,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我们便走到下边放灰桶那儿的小屋去,察看了一番。我们在场院里走了一遍,看看狗会有什么反应。这些狗已经认得了我们,因此就象乡下一般的狗夜间遇见有什么事的时候照例会发出些声响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反应。我们走到了那间小屋,对小屋的正面和两侧都察看了一番。在没有察看过的一侧——那是朝北的一侧——我们发现了一个四方形的窗洞,相当高,只有一块厚实的木板钉在窗洞的中间。我说:“要找的就正是这个。窗洞的大小刚好能叫杰姆钻出来。只要我们把木板撬开就行。”汤姆说:“这就跟下五子棋一样,未免太简单了,也跟逃学一样容易。我宁愿我们能找到一种路子,能比这个更复杂些的,哈克·芬。”“那么好,”我说,“把它锯断,就象我前次被害死那一回那么样,行不行?”“这就多少好一些,”他说,“要来个真正神秘兮兮的,曲曲折折的,并且够味儿的。”他说,“不过我们准保还能找到需得花一倍以上时间的方案。不用心急,让我们再找找看。”在后边的一侧,在小屋和栅栏的中间,有一个披间,它接着小屋的屋檐,是木板做成的。跟小屋一般长,只是窄窄的——只有六英尺宽。门开在南头,门上了挂锁。汤姆走到煮肥皂的铁壶那儿,四处搜寻,把人家拿来开壶盖的东西拿了来,用它撬开了一只链环。链子随着掉下来。我们随手开了门,走了进去,把门关上,点起一根火柴,发现披间只是靠着小屋搭的,并非连起来的。地上也并没有地板,披间里只放了用坏了的发锈的锄头、铁锹、尖镐和一张坏了的犁。火柴熄了,我们便走了出来,重新把链环安上。门就象刚才一样锁得好好的。汤姆兴高采烈。他说:“如今我们有办法啦。我们挖个地道让他钻出来。得个把星期时间!”随后我们往屋子走去,我从后门进——只消拉一下用鹿皮做的门闩绳子就行了,他们门是不锁的——不过这样还不够浪漫,不合汤姆·索亚的胃口。他非要爬那根避雷针上楼才算够味。不过他大致有过三回爬到了半中间,一失手滑了下来。最后一次,还差点儿摔破了脑袋。他寻思,他非得放弃不可了。可是一休息后,就又要再度试一试运气。这一回啊,他终于爬了上去。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就下去到黑奴住的小屋去,拍拍狗,跟那个给杰姆送吃食的黑奴套个近乎——如果里面关的是杰姆的话。那些黑奴刚吃过早饭,要开始到地里去。给杰姆送吃食的那个黑奴呢,他正在把面包、肉等等东西放在一只白铁盆里。别的一些人正走开的时候,屋里送来了钥匙。这个黑奴的脸看上去是一副脾气好、傻呼呼的样子。他的一头卷发用细绳子扎成一撮一撮的。那是为了避开妖魔作祟。他说,这些天晚上妖魔作祟,害得他好苦。他见到了种种异象,听到了种种怪声怪调,他一生中还从没有被作祟得时间这么久。这些搞得他神魂不定,坐立不安,害得他连平日里该做些什么事也记不得了。汤姆就说:“这些食物送给谁啊?是喂狗么?”这个黑奴脸上漾开了笑容,好象一块碎砖扔进了一片泥塘。他说:“是的,西特少爷。喂一条敢(狗)。你想去看一看么?”“好的。”我捅了汤姆一下,轻声对他说:“你就去啦,天一亮就去?这可不在原来的方案之内啊。”“不在,是不在——不过在现今的方案之内。”唉,管它呢,我们一起去了,可心里却老大不以为然。我们一进去,四下里什么也看不见,小屋里太黑了,不过杰姆确确实实在里面,他能看清楚我们。他叫了起来:“啊,哈克!我的天啊!这不是汤姆少爷么?”这一切,都跟我预料的那么样,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知道,也办不到,因为那个黑奴冷不防地插嘴说:“啊,老天!难道他认识你们这两位先生?”这时我们能对四下里看得相当清楚了。汤姆呢,他定神地看了黑奴一眼,仿佛莫名其妙地说:“难道有谁认识我们?”“啊,这个逃跑的黑奴啊。”“我看他并不认识。不过,究竟是什么叫你脑子里竟会有这么个想法呢?”“有这么个想法?他不是刚才喊了声,好象认识你们么?”汤姆仿佛大惑不解似地说:“啊,这可太稀奇古怪啦。有谁喊啊?什么时候喊的?喊了些什么?”他转身对着我,态度非常地安详镇静。他说,“你听到有谁喊么?”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就说:“没有啊,我没有听到有谁说话啊。”随后他就朝杰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他说:“你喊了么?”“没有。少爷,”杰姆说。“我没有说什么啊,少爷。”“一个字也没有?”“没有,少爷,一个字也没有。”“你过去见到过我们么?”“没有,少爷,我不记得曾在哪儿见过你。”汤姆便转过身来对着那个黑奴,这时他已经有点儿神经错乱的模样了。汤姆厉声地说:“你倒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想得出来,说有人在叫喊啊?”“唉,少爷,全是妖魔在捣鬼啊,我但愿死了的好,说真格的。他们老是跟我捣淡(蛋),快把我折幕(磨)死了,吓得我魂不附梯(体)。请你别对任何人说,少爷,要不然,西拉斯老爷会狠狠刮我一顿。因为他说,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我但愿他现今就在这里,——看他有什么好说的!我看啊,我能打赌,这一回他可说不圆啦。不过啊,说来也总是如此,人就是这个样子,人一傻,就傻到底,从来不肯认真看一看,自个儿把事情看个清,人家即使告诉他真相,他也不肯新(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