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_萌芽-23

的马赫老婆,也想跟着去,阿尔奇一阵哼哼,把她留了下来没去,她拽着两个被角给浑身颤抖的小姑娘掖好,又站到窗前来,两眼凝望着外面。大夫怎么还不来!马赫和勒瓦克两口子在皮埃隆家门口遇到了丽迪,小姑娘正在雪地里冻得跺脚。房子的门窗紧紧地关着,从百叶窗的板缝中透出一缕亮光。起初,小姑娘很不自然地回答着问话:不,爸爸没在家,他到洗衣房找焦脸婆去了,要把一包衣服拿回来。后来,她就不知怎样回答是好了,不肯说妈妈正在做什么。最后,她狡猾而又怨恨地笑着全说了出来:丹萨尔先生来了,妈妈说她在家里妨碍他们谈话,就把她赶到门外。丹萨尔从早晨就带着两个宪兵在矿工村转来转去,竭力想诱劝工人们,他对软弱的人施加压力,到处宣扬:假使他们星期一不到沃勒去上工,公司就决定雇用博里纳日人。天黑的时候,他看到皮埃隆老婆一个人在家,就把宪兵打发回去了,然后自己留在她家里,对着暖暖和和的火炉喝起杜松子酒来。“嘘!别说了!我们得看看他们!”勒瓦克猥亵地笑着低声说。“等一会我们再说……你先滚开吧,小婊子!”丽迪退后了几步,勒瓦克把一只眼贴在百叶窗板缝上。他差一点叫出声来,脊背一阵发麻。轮到勒瓦克老婆了,她看了一下,像肚子痛似地弯着腰说真恶心。马赫把她推开,也想看一看。他看完之后说,就是花钱看也不冤枉。于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轮流看起来,就像看西洋镜一样。房间里整洁光亮,火炉里火势旺盛,显得格外有生气。桌子上摆着糕点、酒瓶和酒杯,像是娶媳妇一样。里面的一切两个男人看得真真切切,换个时候,他们准会取笑半年,但这个时光他们俩却都气坏了。皮埃隆老婆把裙子撩得老高,让人骑在身上,实在有趣。但是,在同伴们连一片面包、一点煤渣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却守着大火炉、吃着饼干干这种事,难道不是卑鄙到了极点吗?“爸爸回来了!”丽迪叫着跑开了。皮埃隆没事人似的从洗衣房回来,肩上扛着一包衣服。马赫立刻质问他说:“喂!我说,有人告诉我,说你老婆说我把卡特琳卖了,我们一家子都烂透了……那么,你家里那个男人给了你老婆多少钱?那位先生把她的肉皮都快磨破了。”皮埃隆晕头转向,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时候,他老婆听到吵闹声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便开了个门缝看看是怎么回事。人们看到她满脸通红,敞着怀,裙子还掖在腰上,丹萨尔在里面忙不迭地穿起裤子。总工头生怕这事传到经理的耳朵里,急忙跑了。他这一跑引起了一阵可怕的喧闹,人们又是笑,又是嘘,又是骂。“你总说别人是脏货,”勒瓦克老婆朝着皮埃隆老婆喊叫道,“难怪你干净,原来有工头给你擦身呀!”“啊哈!她就会说!”勒瓦克接过来说。“就是你这个养汉的老婆说我老婆跟我和我们房客一块儿睡觉,——上面一个,下面一个!对,一点不错,有人跟我说是你说的。”皮埃隆老婆镇静下来,仗恃自己漂亮有钱,满不在乎地回击这些粗鲁话。“我敢说敢当,你们快给我滚开,哼!……这是我的事,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这些人看见我们往银行里存钱就眼红,就说我们的坏话!滚开,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丹萨尔先生为什么到我们家来,我男人完全清楚。”皮埃隆火了,的确,他替他老婆辩护起来。于是争吵转变了方向,人们骂他卖身投靠,是坐探,是公司的走狗,责骂他自己躲在家里大吃大喝头儿们因为他出卖同伴而赏给他的好东西。可是,他反咬一口,硬说马赫在他门前放了一封恐吓信,上面交叉放着两根死人骨头和一把匕首。自从最温和的人也被饥饿折磨得发疯以来,这场争吵和女人们的一切争吵一样,最后也必定演变成男人们之间的一场厮杀。马赫跟勒瓦克攥起拳头向皮埃隆扑去。人们过去才把他们拉开。焦脸婆从洗衣房回来的时候,只见女婿的鼻子不住地淌血。她弄清是怎么回事以后,只说了一句:“这头臭猪真把我的脸丢尽了。”街上又冷清下来,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一个人影;矿工村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人们在严寒之中饿得奄奄一息。“大夫来过了吗?”马赫一边关门一边问道。“没有,”还在窗前站着的马赫老婆回答说。“孩子们回来了吗?”“没有,没有回来。”马赫像一头疲惫的老牛一样,重新迈着沉重的步子,从这墙到那墙来回踱着。老爷爷长命老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阿尔奇一声不响,她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哆嗦,好让父母少焦虑一些。但是,尽管她顽强地忍着病痛,有时仍哆嗦得十分厉害,甚至能听到她那枯瘦残废的小身子磨蹭被子的声音。同时,她睁着两只大眼,望着从覆盖着白雪的菜园映到天花板上的、宛如朦胧的月光的光亮。现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家里已经四壁皆空,一贫如洗。褥絮卖了,褥套也到了买破烂的手里;后来被单、衣服和一切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一天晚上,他们连祖父的一块手帕也卖了十生丁。每当有一件东西不得不离开这个穷困家庭的时候,人们都要搭上无数眼泪。一天母亲把丈夫早年送给她的礼物——那个玫瑰色的硬纸匣用裙子盖着拿了出去,为此,直到今天她还在抹眼泪,好像把她的一个孩子卖给了别人那样痛心。他们确实穷得一无所有了,除了自身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卖的,但是他们的身子那样衰弱,受过那么多的摧残,没有一个人肯出一个小钱。所以,他们再也不必白费力气找什么可卖的东西,他们知道什么东西也没有了,现在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休想再得到一支蜡,一块煤或是一个马铃薯。他们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只是觉得孩子可怜,小东西在临饿死之前还要受这么多的折磨,叫他们心里难过。“啊,他到底来了!”马赫老婆说。一个黑影从窗前掠过。房门开了,然而进来的不是万德哈根大夫,而是新来的兰威本堂神甫。兰威神甫走进这个没有灯,没有火,没有面包的死气沉沉的家庭,并没有显出一点吃惊的样子。他和带着宪兵的丹萨尔一样,正在挨家挨户诱劝那些老实人,他已经走过附近的三家。他一进门就用他那狂热的教徒的热情声调讲起来:“礼拜日你们为什么没有去望弥撒呀,孩子们?你们不该如此,只有教会才能够拯救你们……我说,你们答应我下礼拜来吧。”马赫望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又沉重地踱起步来。还是马赫老婆回答说:“望弥撒有什么用呀,神甫大人?这不是仁慈的上帝在拿我们开玩笑吗?……你看,我这个小东西,烧得浑身哆嗦,她怎么得罪了上帝?……难道我们苦得还不够吗?我现在连一剂药都买不起,可是上帝偏偏让她有病。”于是,神甫站在那里长篇大套地讲起来。他满怀传教士开导野人的那种热情讲到了罢工与由此而带来的可怕穷困以及饥饿激起的怨恨。他说,教会是站在穷人一边的,总有一天教会要乞求上帝对富人的罪恶给予惩罚,以伸张正义。而且,这一天不久就会到来,因为富人侵占了上帝的位置,他们甚至大逆不道地窃取了上帝的权力,抛开上帝进行统治。但是,工人们如果希望公平地平分世界上的财富的话,他们必须立刻到神甫们的身边来,要像耶稣死后,那些卑微的庶民都聚集在使徒们周围一样。当教会能够控制广大劳动群众的时候,教皇将拥有多么大的力量,教会将拥有一支多么大的队伍啊!那时候,不出一个礼拜就可以把世界上的坏人一扫而光,可以把一切无耻的统治者赶走,最后实现一个真正的上帝之国,每个人按劳取酬,以劳动法律作为普世幸福的基础。马赫老婆听他讲着,好像又听到了艾蒂安在秋天夜晚对他们讲的那些话:他们的苦难就要结束了。只是,马赫老婆一向不相信穿黑袍的人。“神甫大人,您讲得很好,”马赫老婆说,“可是,这样你就和财主们合不来了……我们这里从前的那位本堂神甫都在经理那儿吃饭,我们一要求面包,他们就用魔鬼来吓唬我们。”神甫又讲开了,他谈到教会和人民之间的不幸的误解。说到这里,他用隐约的言词攻击城市里的本堂神甫、主教和高级神职人员,说他们穷奢极欲,追求权势,同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同心默契,竟然盲目无知到看不出剥夺教会的世界统治权的正是资产阶级。要想得救,必须依靠乡村的神甫,每一个乡村神甫都将要在穷人的支持下,起来复兴基督王国;他似乎已经是他们的领袖,他挺起骨骼粗大的身躯,好像是一个群众领袖,一个福音主义的革命者,两眼射出明亮的光芒,甚至照亮了昏暗的堂屋。他热烈地宣道,越说越奥妙,这些穷人们早就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了。“用不着说这么多,”马赫忽然咕哝说,“最好先给我们拿面包来。”“礼拜日来望弥撒吧,”神甫高声说,“上帝一定会赐给一切的!”神甫说完离开,又上勒瓦克家讲道去了。他怀着教会一定能得到最后胜利的梦想,无视一切现实,因而他不带任何布施,两手空空地跑遍各个矿工村,来到这些饿得要死的人们中间,以他本人也是一个穷鬼,认为痛苦是得救的刺激力量。马赫一直来回踱着,屋里只有他那有节奏的、蹒跚的脚步声,踏得石板地都在颤动。长命老向冰冷的壁炉里吐了一口痰,发出像生锈的滑轮一样的响声。随后又是有节奏的脚步声。阿尔奇烧得昏迷不醒,低声说起谵语来,她面带微笑,认为天气很暖和,自己正在阳光下嬉戏。“苦命的孩子!”马赫老婆用手摸了一下阿尔奇的脸蛋说,“你看她现在烧得多厉害……我也不指望那个猪猡了,那些土匪们不会准许他来的。”她这话是指大夫和公司说的。不过,当她看到房门又打开时,还是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声。但是她的两臂又垂下来,面色阴郁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们好,”艾蒂安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低声说。艾蒂安经常在黑夜这样悄悄地来到马赫家里。马赫两口子从游行的第二天就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他们守口如瓶,矿工村里的人谁也摸不清这位年轻人现在怎样了。关于他的情况,有种种传说。人们仍然信赖他,流传着一些神奇的传说。有人说他将要带着满箱满箱的黄金,领着一支军队重新露面;这是固有的信心,相信会有奇迹到来,相信他们的理想会实现,相信会一步跨入他曾许诺他们的正义的乐园。也有人说,曾经在往马西恩纳的公路上看到过他,当时他和三位先生一起坐在马车上。另一些人则肯定说,他还要在英国住两天。但是,时间一久,人们逐渐开始怀疑起来。爱说笑话的人诬称他躲在某个地窖里,由穆凯特陪伴着他;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因此对他产生了不利的影响。这就使他的声望一天比一天低落,原来信服他的人逐渐感到失望,失望的人必然逐渐多起来。“这个鬼天气!”艾蒂安接着说。“你们还是那样,情况越来越坏吗?……有人跟我说,小内格尔到比利时找博里纳日人去了。哼!他妈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完蛋了!”他一走进这个又黑又冷的房间,打了一个冷战,过了许久才凭一些模糊的黑影隐约看出这些不幸的人。他像一个因为有了知识而自命文明风雅、脱离了本阶级的野心勃勃的工人那样,产生了一种反感和不快。这是多么穷困啊,这是什么气味啊,人挨人地挤在一起,还有这种令人心酸的极端悲惨的景象!看到这痛苦的一幕,他心里异常纷乱,他甚至要找一些话来劝他们屈服。但是,马赫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粗暴地喊道:“雇博里纳日人!他们敢,这群浑蛋!……如果他们想让我们把矿井填平,那他们就让博里纳日人下井好了!”艾蒂安神情尴尬忙解释说,工人不可能行动,把守矿井的士兵会保护比利时工人下井的。马赫一听,攥紧了双拳,对于他所说的常受刺刀威逼的情况,特别气愤。这就是说,矿工再也不能当家做主了?难道就把工人当作被强制劳动的犯人?难道要用枪强迫他们劳动?他爱自己的矿井,两个月没有下井使他非常痛苦。因此,他一想到这种欺侮,一想到公司要雇用外国人,就气得两眼冒火,满面通红。他想到公司发还了他的记工簿,辞退了他,心里简直像刀割一般。“我生的什么气呢,”他嘟哝说,“我不会是他们公司的人了……我就等他们把我从这里赶走,死在马路上。”“别这么说吧!”艾蒂安说,“只要你愿意,明天他们就会把你的记工簿收回去。他们是不会辞退好工人的。”阿尔奇在昏迷中发出温柔的笑声,艾蒂安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中断了他的谈话。直到现在他还只能辨认出老爷爷长命老僵直不动的身影,所以有病的小姑娘的笑声,把他吓了一跳。如果有孩子饿死的话,那么这次是太过分了。于是,他声音颤抖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们完了……必须认输。”到现在一直保持着沉默、一动没动的马赫老婆,突然发作起来,她像个男人似的,冲着艾蒂安不客气地叫骂起来:“该死的!你说什么?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艾蒂安想说明理由,可是她不容他开口:“他妈的,你别说了!别看我是个女人,你再说我就给你个嘴巴……我们挨了两个月的饿,把家当都卖光了,孩子们也病了,难道就这样白白地算了?还要叫我们过那不合理的日子吗?……哼!告诉你,我一想起这些,我的肺都要气炸了,不行,不行!我宁可把一切都烧掉,宁可把人都杀光,也不能屈服。”她作了一个有力的威胁性手势,指着黑暗中的马赫对艾蒂安说:“我告诉你,假使我男人要回矿井去,我就到路上截住他,啐他一脸痰,骂他是胆小鬼!”艾蒂安看不见马赫老婆,但是,他感觉到一股热气像从一头狂叫的牲口嘴里喷出来,扑到他脸上;于是,他为他自己所激起的这种狂怒所惊吓,向后直退。他觉得马赫老婆简直变了一个人,他都认不出是她了;她从前是那样理智,责备他粗暴,并说不应该诅咒任何人死,而现在她却变得什么道理都不听,口口声声说要杀人。现在不是他,而是她在谈论政治,是她要一下子把资产阶级统统除掉,要求共和,要求断头台,要把世界从那些靠饥饿的人们的劳动养肥自己的有钱的强盗们手中拯救出来。“是的,我要亲手剥掉他们的皮……我们算受够了!你自己也常说,该轮到我们了……我一想起他爸爸,他爷爷,他爷爷的爸爸,以及所有的前辈们都和我们受过同样的苦,一想到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仍然要受这种苦,我就要气疯了,我就想拿刀子……那一天我们做得太不够了。我们应该把蒙苏捣平,连一块砖也不剩。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恨那天没让老爷爷把皮奥兰的那个丫头掐死……他们可是一心要活活饿死我的孩子!”她的话,在黑暗中像利斧一般一下下砍下来。封闭的天地不肯打开,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在这个由于受苦而疯狂的脑壳里变成了毒药。“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招架之力的艾蒂安终于说出话来,“我是说,我们应该跟公司取得谅解。我知道各竖井受的损失很大,公司一定会同意和解的。”“不行,绝对不行!”她吼叫道。正在这个时候,勒诺尔和亨利空着两手回来了。本来有一位先生给了他们两个铜子,因为姐姐一个劲儿地踢小弟弟,两个铜子掉到雪里了,后来,让兰跟他们一起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让兰哪儿去了。”“他跑了,妈妈,他说他有事情。”艾蒂安在一旁听着,心如刀割。从前,马赫老婆曾威吓孩子们说,如果他们向别人伸手讨钱,就要他们的命。而今天她却亲自打发他们到大街上去讨乞,并且说蒙苏的一万名矿工最好都拿着棍子,背着讨饭口袋,像老叫花似的走遍这个惶惶不安的地区。这时,漆黑的房间里空气更加凄惨了。小孩子们饿着肚子回到家来,要吃饭,为什么还不吃饭呢?他们哼哼着,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终于压着了垂死的姐姐的脚,她呻吟了一声。暴躁的母亲在黑暗中乱揍起他们来。后来,孩子们嚷得越加厉害,要吃面包,做母亲的簌簌地流下眼泪来,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两个孩子和有病的小女儿一起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哭了好久,发作了一通以后,浑身瘫软无力,嘴里一再喃喃地说着希望快死:“天哪,上帝呀,你为什么不把我们都收回去呢?可怜可怜我们,把我们收回去吧,别叫我们活受罪了!”老爷爷一直一动不动,像一棵饱经风吹雨打的倾斜的老树。马赫则在壁炉和食橱之间低着头来回踱着。房门开了,这一次进来的真是万德哈根大夫。“真见鬼!”他说,“点上蜡不会把你们的眼睛照瞎的……快点儿!我还忙着哩。”他和往常一样,由于工作太忙,不住嘴地抱怨着。幸而大夫带有火柴,父亲只好一根接一根地一连划了六根,好让大夫给孩子检查病。一掀开被子,患病的孩子在摇曳不定的光亮下不住地发抖,好像挣扎在雪地里的一只垂死的小麻雀,显得那样瘦弱,几乎只剩下她的驼背了。然而她仍然微笑着,这是临死前的回光反照,眼睛显得特别大,两只可怜的小手在凹下去的胸口上乱抓。母亲抽抽噎噎地说,要让这唯一能够帮助她料理家务、那么懂事、那么温顺的孩子死在自己前头,这合理吗?大夫不耐烦了。“哼!完了……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饿死的。不只是她一个,我刚刚在附近还看见一个……。你们都找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肉才能治好你们的病。”火柴烧着了马赫的手指,他丢了火柴,黑暗淹没了尚有余温的小尸体。大夫赶忙走了。在黑暗的房间里,艾蒂安只听到马赫老婆在哭诉,一再嚷着希望快死,发出无限悲恸的伤叹:“上帝呀!该叫我死了,把我收回去吧!……你可怜可怜我们,我的上帝,叫我的丈夫和所有的人都死了吧!别叫我们活受罪了!”三星期日这天,从晚上八点钟起,苏瓦林就脑袋靠着墙,独自坐在万利酒馆他平时常坐的老位置上。没有一个矿工知道上哪儿去弄一杯啤酒钱,酒馆从来没有像这样冷清过。拉赛纳太太在柜台旁边纹丝不动,没好气地一言不发;拉赛纳站在铁壁炉前,注视着褐色的煤烟,若有所思。屋子里热得厉害,在沉闷的宁静中,忽然有人在玻璃窗上笃笃地敲了三下。苏瓦林转过头去,听出这是艾蒂安招呼他的信号,每当艾蒂安从外面看到他坐在空桌前吸烟时,就这样招呼他,这已经好几次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机器匠还没有走到门口,拉赛纳就打开了门;拉赛纳认出了站在窗口亮光中的艾蒂安,向他说:“你怕我出卖你吗?……你们要谈话到里边来谈总比在马路上强。”艾蒂安走进来,拉赛纳太太很有礼貌地递给他一杯啤酒,他摆手拒绝了。酒馆老板接着说:“我早就猜到你藏在什么地方了。如果我真像你那些朋友说的是个奸细,一个星期以前我就叫宪兵去抓你了。”“你用不着表白,”年轻人回答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吃过那碗饭……尽管我们有不同的见解,照样可以互相尊重。”接着又沉默下来。苏瓦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背靠着墙,两眼凝视着自己手上的纸烟冒出的烟雾;然而他的手指急躁不安地活动着,在膝盖上摸索寻找波洛妮的温暖的绒毛,但今天晚上它没在跟前。他心里总觉得少点东西,但又说不出到底少了点什么,这是一种无名的忧郁。坐在桌子对面的艾蒂安终于开口说:“沃勒矿明天就要复工了。小内格尔带回来了一批比利时人。”“不错,他们是傍晚到的。”仍然站着的拉赛纳低声说。“但愿人们不再互相残杀!”随后,他又提高了嗓门儿说:“不,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们之间再发生争吵,不过假使你们继续顽固下去,最后会落个难堪的下场……哼!你的事情跟你们的‘国际’完全一样。前天,我到里尔去办事遇见了普鲁沙,看来他那架机器出故障了。”于是,他详细地讲起来。国际工人协会用吓得资产阶级现在还在发抖的激烈宣传,争取到全世界的工人以后,现在由于虚荣心和野心而发生了内部纷争而受到损害,并且正逐渐走向崩溃。无政府主义者在协会里面取得优势以后,就把早期的进化论者排挤出去,一切都完了,最初的宗旨——改革雇佣制度,在党派纷争之中被丢到了一边,有知识的干部厌恶纪律,纷纷离去了。现在已经可以预断,这次一度仿佛一口气就能把腐败的旧社会吹垮的群众起义,最后一定要流产。“普鲁沙为此急病了,”拉赛纳接着说,“已经没人再听他的了。不过,他还要说,他想到巴黎去宣传……而且他跟我重复了三遍,说我们这次罢工是失败了。”艾蒂安两眼望着地面,一直听他把话说完,丝毫没有打断他。昨天晚上他就跟同伴们谈起过,他感觉到怨恨和怀疑的气息已经吹到他身上,这是失去声望的先声,预示着罢工的失败。他面色阴沉,不肯当着这个人的面承认自己的灰心失望,因为拉赛纳曾预言说,有一天群众会由于没能达到愿望而向他报复,会把他嘘下台。“当然,罢工是失败了,对此,我跟普鲁沙知道得一样清楚。”他说。“不过,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我们这次罢工原是出于不得已,我们并没打算和公司就此决裂……但是人们头脑发热,开始产生了奢望,而当事情变糟的时候,又不知道应该耐心等待,反而抱怨、争吵,好像大难突然临头一样。”“那么,”拉赛纳问道,“既然你认为已经输定了,为什么不让同伴们理智一些呢?”年轻人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够了,你听我说……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肯到你这里来,是想向你表明我仍然尊重你。但是,我总想,我们即使受难而死,我们这把穷人的骨头也会比你那全部谨慎的政治对人民的事业更有用……啊!假使某个卑鄙的丘八,给我当胸一颗子弹,那岂不是壮烈的结局!”这些话说出了一个战败者的隐痛,死,是他永远摆脱痛苦的避难所,他说着两眼湿润起来。“说得对!”拉赛纳太太赞同说,她向丈夫瞥了一眼,这一眼包含着激进思想的全部鄙视。苏瓦林茫然地望着前面,两手神经质地不住摸索,好像没有听进这些话似的。他沉入充满流血景象的神秘的梦幻中,他那长着纤细的鼻子和尖尖的牙齿的秀丽的姑娘面孔变得凶残起来。他一边想着一边喃喃自语,抓住拉赛纳的话中关于“国际”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是些胆小鬼,只有一个人能把他们的组织变成可怕的破坏工具。这必须下决心,可是没有人肯这样做,所以这次革命还要失败。”另外两个人听到他这些好像是梦游者半夜里吐露的心腹话,感到莫名其妙,他却继续用厌恶的口吻说下去,对于人们的愚蠢表示叹惜。在俄国,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他所得到的消息都使他感到失望。他旧日的同伴一个个都变成了政客,震动欧洲的最闻名的虚无主义者、出身于正教神甫、小资产者和商人家庭的人,都不能超越民族解放的思想范畴,他们似乎相信,只要杀掉暴君就能拯救世界,并且,每当他向他们谈起要像割庄稼一样把旧社会铲平时,每当跟他们一提到共和这个简单字眼时,他立刻就觉察到自己没有被人理解,反而使他们感到不安,被人看成是本阶级的叛逆,是革命的世界主义的落魄王子。然而,他那一颗爱国的心仍在跳动着。他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反复讲着他那句口头禅:“愚蠢!……用这种愚蠢的办法,他们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然后,他又压低了嗓门儿,非常伤感地谈起他那博爱的旧梦。他放弃了自己的地位和财产,他和工人们生活在一起,只希望看到最后建立起共同劳动的新社会。他口袋里的钱早就全部到了矿工村的小鬼们手里,他对矿工们表现出兄弟般的情意,对他们对他的猜疑一笑置之,用他不声不响和一丝不苟的工人的安稳态度争取他们。但是,无疑他与他们仍然格格不入,没能打成一片,因为他不重视交往、不慕虚荣、不求享受。自从早晨看了报纸上的一段杂讯之后,他更加感到气愤了。他的声音变了,两眼炯炯发光,盯着艾蒂安并直冲他说:“你知道这个吗,你?马赛的这些帽子工人,买彩票得了十万法郎的奖金以后,立刻买了公债,并且宣布他们要吃坐穿了!……是的,这就是你们的想法,这就是你们每一个法国工人的想法,挖到一个宝贝以后,就想找一个唯我独尊、无所事事的角落独自享受。你们空喊反对富人,却缺乏把命运带给你们的钱还给穷人的勇气……只要你们自己还有个人财产,只要你们对资产阶级的痛恨仅仅是出于想取而代之的狂妄愿望,你们绝对不配获得幸福。”拉赛纳大笑起来,他认为要让两个马赛工人放弃那一大笔钱是愚蠢的。苏瓦林面色变得铁青,露出要消灭整个民族的严厉的怒色,十分吓人,他嚷道:“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被铲除,被扔到粪堆里。消灭你们这些贪图享受的胆小鬼的人就要出世了。你们看!你们看我这两只手,如果可能的话,我这两只手要像这样抓住地球,使劲摇撼它,把它弄得粉碎,叫你们全部埋在废墟下面。”“说得对!”拉赛纳太太礼貌而又信服地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艾蒂安又提起了博里纳日的工人。他向苏瓦林打听沃勒矿采取了什么措施。但是,机器匠又陷入沉思,没怎么回答,说他只知道大概给看守矿井的兵士发了子弹。他的手指在膝盖上乱抓乱摸了,他终于意识到少了点什么东西,原来摸不到那只温顺的家兔,它那温柔的绒毛可以使他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波洛妮哪儿去了?”他问道。酒馆老板又笑了,望了妻子一眼,窘了片刻以后,他拿定了主意说:“波洛妮吗?炖着吃了。”大母兔自从那天遭到让兰的折磨以后,无疑是受了伤,生了一窝死兔子;为了少喂一张无用的嘴,他们就在今天一狠心把它杀了炖马铃薯吃了。“对,今天晚上你不是也吃了一只大腿……嗯?你吃完还舔手指头呢!”苏瓦林先是没有听懂,随后脸色变得煞白,一阵恶心使他直咧嘴;尽管他轻易不肯动情感,眼里还是涌起了两颗大泪珠。人们还没来得及注意他的这种激动,店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沙瓦尔推着卡特琳走进来。沙瓦尔在蒙苏的各个酒馆喝得醉醺醺的,抖过威风以后,想到万和酒馆来在老朋友们面前显示一下他并没有畏惧。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对他的情妇说:“他妈的!我告诉你,你必须在这儿喝上一杯,谁敢斜眼看我,我打掉他的下巴!”卡特琳一见艾蒂安,大吃一惊,脸色苍白。沙瓦尔看到艾蒂安以后,带着恶意嘲讽的神气说:“拉赛纳太太,来两杯!我们庆祝复工。”拉赛纳太太是来者不拒,一句话没说就斟起酒来。屋子里呈现一片沉寂,酒馆老板和另外两个人都没有挪动地方。“我知道是谁说我是奸细的,”沙瓦尔傲慢地又说,“我等着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我们好说个清楚。”谁也没有搭腔,几个男人掉过脸去,茫然地望着墙。“有的人装模作样,有的人光明磊落,”沙瓦尔提高嗓门说,“我没有什么要瞒的,我已经离开了德内兰的破矿,明天就带着十二个比利时人到沃勒矿下井工作,因为这里瞧得起我,叫我领导他们。假使有人对这感到不痛快的话,可以说话,咱们当面谈谈。”后来,他看到人们仍然轻蔑地不理睬他的挑衅,就拿卡特琳撒起气来。“他妈的!你喝不喝呀?……跟我碰杯,祝所有不肯干活的混蛋统统饿死!”卡特琳和他碰杯,可是手颤抖得非常厉害,人们只听到酒杯玎玲碰了一下。这时候,沙瓦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币,带着醉鬼的夸耀神气把钱往桌上一摆,说这是他流汗挣来的,并且以挑衅的口吻要让那些懒汉拿出半个法郎来瞧一瞧。同伴们依然冷漠的态度把他气坏了,他终于破口大骂起来:“哼,老鼠夜里才出来呀?宪兵们要不睡,人们怎么会遇到土匪呢?”艾蒂安站了起来,十分镇静而坚定地说:“告诉你,你这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是的,你是奸细,你的钱还带着叛徒味,我不愿碰你的肉皮,怕脏了我的手,你这个犹大!不过没关系,我就是你的对头,我们两个早就该拚个你死我活了。”沙瓦尔攥紧了双拳。“那么来吧!需要废这么多话才使你上点火,你这个胆小鬼……我愿意跟你一个人干,人们糟蹋我,现在我要叫你还债!”卡特琳带着哀求神色伸着两手,向他们中间走去,但是没等他俩推她,她就慢慢退了回来,因为她感到一场恶斗是不可避免了。她靠在墙边,一句话不说,是那么痛苦,就像瘫痪了一样,连哆嗦也不哆嗦了,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这两个为了她要拚命的男人。拉赛纳太太连忙把柜台上的酒杯撤走,恐怕被他们打碎。然后又坐到自己的小凳子上,丝毫没有表现出不适当的想看热闹的神情。拉赛纳认为不能让两个旧同事这样火并,一定要去劝开,苏瓦林却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回到桌子边,对他说:“这不关你的事……一个笼里不能有两只虎,让他们斗去,谁厉害谁就活着。”沙瓦尔没等对方动手就抡起两个拳头打去。他的个儿高,细长难看,两臂一前一后猛力朝艾蒂安的脸上打去,好像挥舞着一双短刀似的。他拉开架势,嘴里还不停地骂着给自己壮胆子。“啊!你这可恶的淫棍,我非揪下你的鼻子不可!我要收拾一下你那臭鼻子!不是婊子们爱瞧你的小白脸吗,我要把它打得稀烂,看以后还有哪个臭娘们追你!”艾蒂安佝偻着矮小的身子,咬紧牙,一句话不说,双拳护着胸膛和面部,摆出正确的姿势,瞅个机会,拳头像弹簧般地猛打出去。起初,两个人谁也没有伤着谁。一个连嚷带喊地乱比划,另一个则冷静地等待着,拖延着这场格斗。一把椅子被撞翻了,两个人的大皮靴在石板地的白沙子上蹭得嚓嚓直响。随后两个人逐渐呼呼地喘起气来,脸涨得通红,两眼冒着火花,好像眼里燃着火炭。“瞧这一下,”沙瓦尔吼叫着,“打碎你的骨头!”的确,沙瓦尔的拳头好像连耞一样,先后斜打过去,落到对方的肩膀上。对方忍住疼痛,没喊出声来,只听见打在肉上的软扑扑的响声。艾蒂安向沙瓦尔胸口回击了一拳,要不是沙瓦尔像山羊般地不住跳跃,闪开,这一拳非把他打倒不可。但是这一拳仍然打到左肋上,打得他摇晃了一下,憋了一口气。由于疼痛,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胳膊软下来,于是怒不可遏,像一匹猛兽一样扑过去,企图一脚踢穿对方的肚子。“看脚!我非把你的狗杂碎踢出来不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要把你的肠子肚子掏出来让它见见阳光!”艾蒂安躲过了这一脚,他对这种违背正式格斗规定的行为非常气愤,不能不说话了。“畜生!你给我住嘴!不许动脚,他妈的!不然,我用椅子砸死你!”格斗更恶了。拉赛纳看不下去,又要过去劝阻,但妻子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难道就不能让这两位客人在他们这里了结一件事吗?于是他就站到壁炉前面,以免他俩倒在火里。苏瓦林带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卷了一支烟,但也忘了点上。卡特琳仍旧靠着墙一动不动,下意识地把两手放在胸前,不断地揉搓和扯拉着衣服。她竭力抑制着自己不出声,免得因为自己偏向哪一个而伤了另一个,再说,她已完全昏乱了,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爱谁。不一会儿,沙瓦尔已遍身是汗,精疲力尽,乱了步法。艾蒂安压着心头怒火继续招架着,差不多每一下都挡了过去,只挨了轻轻的几拳。他的一只耳朵被划破了,沙瓦尔的指甲刮去了他脖子上的一块皮,火烧火辣的疼,于是他也骂起来,同时狠狠地直着打出一拳。沙瓦尔急忙一跳,躲过了这一拳,没打中胸口。但是当他一弯腰的时候,艾蒂安又是一拳,直往他的脸上打去,正好打中沙瓦尔的鼻子和一只眼睛。沙瓦尔的眼睛立刻肿起来,青紫青紫的,鲜血顺着鼻子往下淌。这个可怜的家伙,由于流血和脑袋受震荡感到头昏眼花,两手也就乱打起来。这时艾蒂安举手又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只听扑通一声,沙瓦尔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好像倒了一堵墙似的。艾蒂安等待着说:“起来,要是你敢的话,咱们再来。”沙瓦尔没有回答,他昏迷了几秒钟,然后在地上蠕动了一下,伸了伸胳膊大腿。他非常吃力地爬起来,先蜷缩着跪了一会,把手伸进衣袋偷偷地摸出一件东西。接着,他站起来,粗着嗓子发出一声狂野的吼叫,又朝艾蒂安扑了过去。卡特琳把这些全看在眼里,于是她情不自禁地从心里发出一声喊叫,她奇怪自己竟无形中暴露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偏爱。“当心!他手里拿着刀子呢!”艾蒂安差一点没来得及用胳膊挡过头一下。一把装着黄杨木把、带铜箍的匕首把他的毛线衣划破了。他立刻攥住了沙瓦尔的手腕,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他知道,只要一松手自己立刻就会完蛋,另一个也不住地挣扎,想抽出手来扎他。刀子慢慢低下来,两个人僵持不下,胳膊渐渐没劲了。艾蒂安已经两次感觉到凉飕飕的钢刀挨到了他的肉皮,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力气,拚命扭对方的手腕,终于使沙瓦尔张开了手,刀子落到地上。于是,两个人一齐向地上扑去,艾蒂安抢到了刀子,在手里挥动着。他把沙瓦尔按倒在地,用膝盖顶住,刀子放在他的喉咙上说:“哼!你他妈的这个叛徒,现在该你死了!”突然他觉得有一个可怕的声音,震得他耳朵发聋。这是从他自己的心底里发出来的声音,好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的脑袋,他突然产生了杀人的狂欲,急切地要尝一尝人血的味道。他从来没有这样凶狠过。然而,他毕竟没有喝醉。他跟自己的遗传病根斗争着,像一个色情狂面对一个女人在考虑强奸好还是不强奸好时那样绝望地战栗着。他终于降伏了自己,把刀子抛到身后,狼狠地叫道:“起来,滚吧!”这一回拉赛纳赶忙过来,但是他不敢过于冒险地走到他们中间,担心弄不好自己挨上一刀。他不愿人们在他家里相互残杀,他气急败坏地喊着,致使直挺挺地站在柜台前面的拉赛纳太太指责他总是沉不住气。刀子险些扎伤苏瓦林的大腿,这时他才想起点燃那支纸烟。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吗?卡特琳仍然呆呆地望着还活着的两个男人。“滚吧!”艾蒂安又重复了一句,“快滚,不然我就宰了你!”沙瓦尔站起来,用手背抹了抹还在流血的鼻子,弄得下半个脸满是血,眼睛又青又肿,怀着失败的羞恼悻悻地走了。卡特琳机械地跟在他后面。这时,他回过头来把卡特琳臭骂一阵,借此泄愤。“啊,得了!甭跟我!你既然喜欢他,就去跟他睡吧,骚货!你想活,就别再登我的门儿!”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温暖的屋子里陷入深深的寂静,只能听见煤火发出的轻轻的呼呼声。地上只留下一把被撞翻的椅子和渗到沙子里去的点点血迹。四艾蒂安和卡特琳从拉赛纳那里出来,默默地走着。雪已经开始融化,不过天气还很冷,雪化得很慢,只是显得肮脏了。在铅灰色的天空中,透过狂风在高空卷起像一块块烂布的乌云,依稀看见一轮圆月的轮廓,大地上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檐前的滴水声和团团的白雪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的噗噗声。人家把这个女人给了他,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慌乱,对她找不到任何话说。他认为带她跟自己一起藏到雷吉亚旧矿井底下去是十分荒唐的想法。他想把她送到矿工村她父母那里去,但是,卡特琳惊慌失色地拒绝说:不,不,我那么别扭地离开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给他们添负担!两个人谁也不再言语,他们沿着变得像泥塘一样的道路信步走着。他们先是向沃勒矿井方面走下去,后来又向右拐,从矸子堆和运河之间穿过去。“但是,你总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呀,”艾蒂安终于说,“我要是有一间房子,一定领你……”说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一种特殊的羞怯,没有说下去。往事又浮现在他的脑际:他俩旧日的热切欲望,彼此的体贴,以及阻碍他们到一起的羞怯。他是不是仍然喜欢她,慢慢又燃起了新的欲火,所以才这样心乱呢?他想起卡特琳曾在加斯冬-玛里打过他嘴巴的事,这件事现在不但没有引起他的怨恨,反而更加使他动心。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竟觉得把她带到雷吉亚去是十分自然的事,而且很容易办到。“喂,你拿个主意吧,你要我把你领到哪儿去?……难道你真的那么恨我,竟不愿和我在一块儿吗?”卡特琳慢慢地跟随着他,由于穿着木屐在车辙里一步一滑,她落在了后面;她头也不抬地喃喃地说:“我的天!我的罪受够的了,别再给我增加罪了。既然我已经有了一个男人,你也有了一个情妇,你所要求的对我们会有什么好处呢?”他的情妇,她是指穆凯特说的。她认为艾蒂安一定像半个月以来外面传说的那样,跟这个姑娘同居了。艾蒂安发誓说绝无此事,卡特琳摇了摇头,她说那天晚上她曾看见他和穆凯特正亲密地接吻。“这些无聊的事又有什么妨碍呢?”艾蒂安停下来,低声地回答说。“我们一定会和睦相处的!”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说:“算了吧,你丝毫不必后悔,你没有损失什么。因为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我还不如两块豆腐大,我的身体坏极了,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这是肯定的!”她毫无拘束地连连责怪自己,好像她发育过迟是她自己的过错。虽然她已经跟过一个男人,但发育不好仍然使她不能成为一个女人,只能算是个小姑娘。假使她能生孩子,也还可原谅。“我的小可怜儿!”艾蒂安用轻微的声音非常同情地说。他们来到矸子堆的脚下,被矸子堆的巨大阴影遮掩起来。这时一片乌云恰恰挡住了月亮,他们甚至面对面都分不清彼此的面孔,两个人的呼吸混在一起,他们的嘴唇在互相寻求他们渴望了几个月的那一吻。但是,忽然间月亮又出来了,他们看到沃勒矿井的岗哨就在他们上面直挺挺地站立在光亮的白岩石上。他们还没有吻到一起,又羞怯地离开了。这仍是旧日的那种羞怯,其中包含着悻悻不快、隐约的反感以及深切的友爱。他们又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齐到踝骨的泥泞里向前走去。“就算这样决定了,你不愿意?”艾蒂安问道。“不愿意。”她说。“跟了沙瓦尔以后再跟你,嗯?在你以后再跟另一个别人……不,我已经够了,这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快乐,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不言语了,走了一百多步,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那你总得确定上哪儿去吧?”他又说。“我不能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呆在外面呀。”她简单地回答说:“我回去,沙瓦尔是我的男人,除了他那里,我没有过夜的地方。”“可是他会打死你的!”接着又是沉默。她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膀。他可能会打她,可是,等他打累了就会住手的,那不是总比像一个叫花婆子那样在马路上游荡强吗?再说,她已经挨惯打了,她自己宽慰自己说,女人家,十个有八个不见得会比她的命好。等有朝一天,她的情人正式娶了她,她还算是不错的。艾蒂安和卡特琳机械地向蒙苏走去,离蒙苏越近,两个人之间沉默的时间越长,好像他们已经不在一起。艾蒂安眼看卡特琳要回到沙瓦尔那里去,心里感到特别难受,但是他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服她。他的心简直碎了,他同样不能给她什么幸福,假使一个士兵一枪打碎他的脑袋,他只有叫她过逃亡和穷困的生活,一种过了今夜不知有无明天的生活。的确,忍受当前的痛苦,不再找新的痛苦也许是更明智的作法。于是,他低着头,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送她回到她的情人那里去。他们走到距离皮凯特咖啡馆二十米远的地方时,她在公司矿场的一个角上叫住他说:“别再往前走了。要是他看见你,还得闹丢人的事。”教堂的钟正敲着十一点,咖啡馆已经关了门,但是门缝中还透出一缕微弱的灯光。“再见吧,”她轻声说。她把手伸给他,他握着久久不放,她慢慢地、但是费力地才把手抽回来,和他分别了。她头也不回地从虚掩着的小门走了进去。他一步没有离开,仍站在原来的地方,眼睛盯着这所房子,不安地等待着里面发生的事情。他侧耳倾听着,战栗地等着听到挨打的女人的喊叫。只见一直是漆黑死寂的房子,二楼上的一扇窗户亮了;随后他看到窗户打开,向大路上探出一个纤细的身影,他认出是卡特琳以后,就走向前去。这时,卡特琳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他还没有回来,我要躺下了……我求你走开吧!”艾蒂安走了。雪化得很多,屋檐上的雪水像大雨似的向下淌着。墙上、栅栏上,被黑夜吞没的这个工业市镇的所有模糊不清的形体上,都像汗流浃背的人体一样淌着雪水。最初他向雷吉亚走去,疲劳和悲伤使他感到痛苦,他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一死了之。后来,他又想起了沃勒矿井的事,想起将要下井的比利时工人,想起坚决反对外国人下井并对士兵十分恼恨的矿工村的伙伴们。于是他又沿着运河,在融化的雪水泥泞中走着。当他又回到矸子堆跟前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发出明亮的光辉。他仰望天空,一块块的云彩,在高空的大风驱赶下,飞快地奔驰着;当云彩从月亮表面经过的时候,它们渐渐散开,变白变薄,有如半透明的浊水。浮云一块接着一块地飞驰而过,不时显露出清澈明亮的天空。艾蒂安仰面饱赏了一会儿皎洁的月色,低下头来,被矸子堆顶上的情景吸引住了。冰僵了的哨兵正在那里来回溜达,向马西恩纳方向走上二三十步,再朝着蒙苏方向走回来。在苍白的天幕上,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身影,影子上方的刺刀闪着寒光。但是,引起年轻人注意的,是在长命老夜里避风的那间小屋后面有一个蠕动的黑影,好像一头窥伺猎物的野兽。他从那细长柔软、像黄鼬般的脊背上,立刻认出那是让兰。哨兵看不到他。这个小土匪一定是要搞什么名堂,因为他特别恨当兵的。他经常问:什么时候才能赶走这些被派来拿枪杀人的凶手呢?艾蒂安一度想叫住他,让他不要干出什么荒唐事来,却又有些犹豫。月亮又躲进云里了,他看见让兰蜷起身子准备向前扑去,不巧月亮又钻了出来,于是他又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哨兵一走到小屋跟前就转过身去往回走。后来,当浮云又投下黑影的时候,让兰就像野猫似的猛地一蹿,扑到那个兵士的肩上,抱住他,把打开的刀子插进兵士的喉咙。由于粗毛衣领挡着,他便用两手攥住刀柄,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加在上面。他经常宰杀从农户人家后面捉来的小鸡,这次干得更利落,只听黑夜里一声窒息的呼喊,步枪像一块废铁地一声落在地上,接着月亮又洒下皎洁的光芒。艾蒂安吓呆了,仍然傻望着。他憋住气才没喊出声来。矸子堆上空空的,天幕上除了狂奔的云彩,没有任何黑影了。他飞快地跑上去,看到让兰还在张着两臂的尸体前趴着。红裤子和灰色军大衣在月光映照下的雪地里,非常显眼。一滴血也没有流,一直插到刀把的刀子还留在那家伙的喉咙里。艾蒂安气坏了,他向趴在尸体跟前的让兰狠狠地打了一拳。“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他狂暴地随口喊了一声。让兰爬起来,用两手支着身子,像猫一样地弓着他那瘦瘦的脊背;他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的大耳朵、绿眼睛、突出的嘴巴,都颤动起来。“他妈的!你怎么干这种事?”“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想这样干。”孩子固执地这样回答。三天来,他一直怀着这种想法。他一心惦记着这件事,甚至琢磨得脑勺疼。难道非要让这些臭丘八们在矿工的家门口欺负矿工不可吗?树林里的激烈演说,在各个矿井发出的吼声,要求打死叛徒和进行破坏的口号,有几句牢牢地记在了他的心里,因此,他像一个拿革命当儿戏的野孩子一样,再三重复这些话,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谁也没叫他这样做,这种愿望是自然产生的,就像他想偷地里的葱头那样。艾蒂安对这个孩子头脑里暗暗滋长的罪恶思想感到吃惊,他像赶走一头无知的牲口一样,用脚把他踢开了。他生怕沃勒矿井的哨所已经听见哨兵刚才发出的窒息的喊声,月亮一钻出来他就向矿井那边瞥一眼。然而,丝毫没有动静,他俯下身去,摸了摸死尸逐渐变得冰凉的手,又趴在胸上听听,心脏在军大衣下面已经停止跳动了。只有骨头刀把露在外面,刀把上用黑体字母刻着简单而又秀丽的箴言:“爱”。艾蒂安的眼睛从尸体的喉咙移到面孔上。他突然认出这个当兵的小伙子,就是那天早晨跟他说过话的那个新兵——于勒。他怀着极大的怜悯望着这个布满褐色雀斑的、漂亮而善良的面孔。蓝眼睛睁得老大,直望着天空。他曾看到他用这样的目光凝望着天边,遥望着故乡。于勒眼中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普洛戈夫在哪儿呢?在那边,在那边。在那个风高月明的夜里,大海在远处咆哮。高空的疾风也许吹到了那个偏僻的地方。两个女人——母亲和姐姐正站在那里,手抓着被风吹动着的头巾,也在眺望,好像她们在千里之外看到了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所干的事情。现在,她们再也等不到他了。穷人们为了财主们而互相残杀,这是多么可恨可悲的事!必须把尸体掩藏起来。他先想把它扔到运河里去,继而又想,这样一定会被人发现,就放弃了这个主意。这时,他已经不安到了极点,一分钟比一分钟紧张,怎么办呢?他忽然想起,如果把尸体弄到雷吉亚旧矿井里去,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过来,”他对让兰说。孩子不敢相信地说:“不,你想打我。再说,我还有事,回见吧。”的确,他和贝伯、丽迪约好了,要在沃勒矿井的木料堆下面的一个窟窿里会面。这是一个大计划,他们要在外面过夜,为的是在比利时人下井的时候,他们也能跟着一起用石头砸碎他们的骨头。“你听我说,”艾蒂安又说,“过来,要不然我就喊当兵的来割掉你的脑袋。”让兰一横心走了过来,艾蒂安就把自己的手帕绞紧,然后用力系好士兵的脖子,没拔出刀子,以免血流出来。雪正在融化,地面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争斗的杂沓足迹。“你抬着腿。”让兰搬起死尸的两腿,艾蒂安先把步枪系在士兵的背上,然后抬起死尸肩膀,两个人小心翼翼,以防石头滚落,一起慢慢地走下矸子堆。恰巧,这时候月亮又被云彩遮住了。然而,当他们沿着运河疾走的时候,月亮却又十分明亮地露出来,哨所没有发现他们,真是奇迹。他俩一声不响,匆匆地往前走,死尸东摇西摆,走起来很费劲儿,他们走上一百来米就得把尸首放到地上歇一歇。在往雷吉亚的小路拐角处,一阵脚步声吓得他们浑身冰凉,他们赶紧躲到一堵墙后面,差一点被巡逻兵看见。又走了一会儿,一个人看见了他们,幸好这是一个醉鬼,嘴里骂骂咧咧的走过去了。他们终于到了旧矿井,累得浑身大汗,心里十分恐慌,颤抖得牙齿咯咯直响。艾蒂安知道要把死尸从梯道里弄下去,不是件容易事。开始,他只好叫让兰站在上面把尸体往下滑送,他自己抓住荆棘丛,扶着死尸,帮助它通过梯级已经断了的头两节梯子的梯台。后来,每到一节梯子,他都先下去,然后用两手接住尸体。这样弄着个死尸下了三十节梯子,共二百一十米。步枪刮痛了他的背,他也没有叫孩子去拿他舍不得用的那个蜡头。那有什么用?在这样狭窄的井道里,蜡头只会给他们添累赘。当他们到达罐笼站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的艾蒂安才打发小家伙去拿蜡头。他坐下来,在黑暗中等着孩子,守着尸体,心怦怦直跳。当让兰拿着点着的蜡头回来的时候,艾蒂安同他商量了一下,因为这个孩子对这些旧巷道非常熟悉,就连不能钻进去的小缝他都进去过。他们又动身往前走。在这个废巷道的迷宫里,拖着尸体差不多又走了一公里。巷道顶越来越低,最后他们在一块由半朽烂的坑木支撑着的松散矿岩下面跪下来。这里好像一只长箱子。他们把年轻兵士的尸体放在里面,就像放在棺材里一样,把枪也放到他身旁。然后,他们冒着自己也被埋在里面的危险,用脚跟使劲把坑木完全踹断。矿岩立刻塌下来,他们连滚带爬才算躲开。艾蒂安想要看一眼,他回过头一看,巷道顶还在塌落,缓慢而沉重地压到了尸体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大堆泥土。让兰又回到自己的家里,回到他那匪窟的角落里,他筋疲力竭地躺在草铺上,嘴里小声说:“去他的吧!让两个小东西等着去吧,我得先睡上一个钟头。”艾蒂安吹灭了只剩下一点点的蜡头。他也累得要死,但是并没有睡意,凶恶可怕的念头像锤子似的冲击着他的脑海。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想法折磨着他,他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把沙瓦尔摔倒在地,用刀子对准他的时候,竟没杀死他,而这个孩子却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兵士杀死了?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对。这件事否定了他的革命的信念——杀人的勇气和权利。难道自己是胆小鬼了吗?这时候孩子像醉汉似的在草榻上打起呼噜来,似乎由于行凶而醉了。感到厌烦和生气的艾蒂安知道让兰在那里和听到他的鼾声,心里觉得不痛快。突然一股恐怖的气息从他脸上掠过,吓得他一惊。他似乎听到从深深的地下传出啼哭呜咽的声音和簌簌的衣服磨擦的声音。一想起那个和枪一起埋在矿岩底下面的小兵,他就脊背发凉,毛发倒立。真荒唐,他竟觉得整个矿井都充满了这种声音,他不得不再点燃蜡头,直到借助微弱的烛光看到巷道里荡然无物时,他才安定下来。他眼睛盯着燃着的烛芯又默想了片刻,仍然被刚才的想法折磨着。突然,哧的一声,烛芯倒在蜡油中淹灭了,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他打了一个冷战,真想给让兰几巴掌,使他别再那样打呼。躺在这个孩子旁边,实在受不了,他急切地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就沿着巷道,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身后老觉得有一个黑影连呼带喘地在追他。他到了上面雷吉亚矿井的废墟中间以后,可以畅快地呼吸了。既然他不敢杀人,那么他就该死掉。曾在他脑子里一掠而过的那种死的念头,现在又产生了,而且更坚定了,仿佛这是最后的希望一样。勇敢地死去,为革命而死,死可以结束一切,那样好歹总算了事了,以后就不必再费脑筋了。假使同伴们去攻击博里纳日人,他要站在最前列,那样就很可能被一下子打死的。于是,他又迈开坚定的脚步回到沃勒矿井周围去游逛了。已经是深夜两点,从监工室里传出一片喧闹声,看守矿井的哨所就驻在那里。哨兵的失踪使这个哨所乱成一团,人们叫醒了上尉,仔细检查了现场,最后认定是开小差了。躲在暗处的艾蒂安,这时想起了小当兵的跟他谈起过的那个共和党上尉。谁敢说不能把他拉到人民这方面来呢?那样军队就会朝天开枪,也可能就是消灭资产阶级的信号。他有了新的幻想,不再想死。他两脚站在泥泞里,肩上披着解冻的冰水,在那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心里又燃起一股热情,充满了仍然可能胜利的希望。艾蒂安窥伺着博里纳日人,一直到五点钟。后来他才弄明白,公司很狡猾,让他们睡在矿里。他们已经开始下井了,二四○矿工村几个被派来望风的罢工工人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通知同伴们,当艾蒂安及时向他们指出了公司的诡计以后,他们才跑去送信,艾蒂安留在矸子堆后面,在运河岸边的拉纤路上等待着。六点过了,灰暗的天空逐渐发白,露出了红色的曙光,这时候兰威神甫撩着黑袍,露着两条细腿,从一条小路上走来。他每星期一要到矿井那一边的一个女修道院去望早弥撒。“你好,我的朋友,”他用炯炯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艾蒂安,高声说道。但是,艾蒂安没有回答。这时他远远地看到在沃勒矿井的支架之间有一个女人从那里过去,就关切地赶紧跑过去,他确信那是卡特琳。卡特琳从半夜起就在解冻的大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沙瓦尔回来以后,看见她已经躺下,就一巴掌把她打了起来。他吆喝着要她立刻滚出去,否则他就要把她从窗口扔出去。于是,她哭哭啼啼,连衣服也没穿好,带着被踢伤了的腿,只好从楼上下来,最后被他一巴掌推到了门外。她被这样野蛮地赶出来,不知如何是好,在一块界石上坐下来,望着房子,盼望沙瓦尔还会把她叫回去。因为,不可能就这样分开的,他一定在偷偷地看着她,只要他看到她无人收留,无处可去,冻得浑身哆嗦,就会叫她回到楼上去的。过了两个钟头,直到她像只被赶到街上的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冻得要死的时候,她才决心走开。她离开蒙苏以后又返回来,但她既不敢在街上叫他,也不敢敲门。最后,她顺着笔直的石路走开了,打算回到矿工村的娘家去。但是,一到家门口,她又感到没脸见人,又顺着菜园子跑开了,唯恐让人认出来,虽然整个矿工村都在沉睡,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从这时起,她就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听到一点声音就吓得要命,唯恐被人当作叫花婆子收容起来,被送到马西恩纳的妓院去。这种可怕的恶梦几个月以来一直威胁着她。她曾两次走到沃勒矿井前面,听到哨所里面喧闹的声音,就吓得气喘喘地跑开了,同时不住地回头看,生怕后面有人追她。她也曾走到经常有许多醉汉的雷吉亚的小路上,茫然中希望能在那里遇见几个钟头前她拒绝过的那个人。早晨,沙瓦尔要下井去;想到这点,卡特琳又向矿井走来,尽管她知道他俩已经决裂了,再跟他谈什么也没有用。让—巴特不能开工了,如果她回到沃勒矿去,沙瓦尔又说非要掐死她不可,因为他怕她会连累他。那么,怎么办呢?到别处去?等着饿死?随便让一个过路的男人来蹂躏自己?她拖着步子,在车辙里蹒跚着,两腿累得发疼,脊背上溅满了泥。融化的冰雪把道路变成了泥塘,她蹚着泥水,一直朝前走,不敢找一块石头坐下。天亮了。卡特琳看到了沙瓦尔的背影,他正小心地绕过矸子堆。同时她看到丽迪和贝伯从木料堆下面的藏身处露出头来。他们俩在这里整整等了一夜,没敢擅自回家,因为让兰命令他们等着他。正当让兰在行凶后的醉意中在雷吉亚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这两个孩子为了暖和一些,互相搂抱起来。栗树和橡树的木段之间冷风飕飕,他们蜷作一团,如同躲在一个樵夫遗弃的山洞里。丽迪不敢诉说自己像挨打受气的小媳妇的痛苦,贝伯也不敢抱怨队长打自己嘴巴;可是队长后来太过分了,叫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乱抢东西,却又不和他们平分赃物。他俩心里都忿忿不平,现在终于不顾让兰的禁令,互相搂抱起来,也不再怕挨让兰经常威胁着他们的无形的耳光。并没有耳光打来,于是他俩就继续甜蜜地亲吻,什么也不想,把他们长期被压抑的情欲,他们心里的所有的痛苦和感受,都融化在这种爱抚里。一整夜的工夫,两个人一直这样互相温暖着,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窟窿里,感到那么幸福,他们不记得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日子,甚至比过圣巴尔布节吃炸果子、喝葡萄酒的时候还要幸福。突然一阵军号声把卡特琳吓了一跳。她踮起脚尖,看到沃勒矿井的守卫都拿起了枪。艾蒂安跑着赶来,贝伯和丽迪也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在那边,在越来越明亮的曙光中,一大群男女打着愤怒激烈的手势,从矿工村方面涌过来。五沃勒矿井的所有的出入口都封锁起来了。六十名士兵拿着枪把守着唯一可以出入的门口,从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到收煤处,监工室和更衣室的门都在这个过道里。上尉命令六十名士兵分成两排,背靠墙站着,以免从背后受到攻击。起初从矿工村赶来的那一群矿工远远地站着。他们最多不过三十来人,在那里激烈而乱哄哄地商量着。马赫老婆是头一个赶来的,她头发也没梳,只在头上系了一块手帕,怀里抱着熟睡的艾斯黛,她用狂热的声音一再嚷道:“谁也甭进去,也不准任何人出来!把他们统统憋死在里头。”马赫支持他妻子的意见。这时老穆克正从雷吉亚赶来上班。人们不放他过去,他争辩着,说他的马得吃燕麦,它们可不管什么革命不革命的。而且,有一匹马死了,还等着他去安排把它从井底下弄出来呢。艾蒂安替老马夫解了围,士兵们也放他走上竖井。过了一刻钟的工夫,正当罢工的人群逐渐增加,危险越来越大的时候,楼下的一扇宽阔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抬着死马走出来。这个令人痛心的尸体仍然用绳网紧紧地裹着,人们把它丢在融化的雪水里。这种情景使罢工的人群非常痛心,他们竟让抬马的人又返回去关上了门,谁也没去阻挡。大家看到僵直地弯在肋旁的马头,认出了那匹马。于是响起一片低语声。“是‘小喇叭’吧?是‘小喇叭’。”的确是“小喇叭”。它自从到了井下以后,一直过不惯井下的生活。它总是闷闷不乐,没有一点精神干活儿,好像是由于见不到阳光心里痛苦难忍似的。矿里马群的长老“战斗”,虽然很友爱地用自己的肋部亲热地蹭它,啃它的脖子给它搔痒,以便把自己十年矿井生活忍耐顺从的性格传给它一点,但是始终没起作用。这种爱抚反而更增加了“小喇叭”的愁苦。老伙伴在黑暗中的知心话,使它的皮毛不住颤抖。每逢它们相遇,互相喷鼻息的时候,总像是在各自悲叹。老马悲叹已经回忆不起过去,小马则悲叹往事难于忘怀。它们并肩住在马厩里,埋首在同一个食槽中,鼻息相通,不断地交换着关于光天化日的梦想:浓绿的草地,光明的大道,无穷无尽的灿烂阳光。后来,当“小喇叭”浑身浸透汗水,卧在草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战斗”伤心地嗅着它,打着短促的鼻息,好像在呜咽哭泣。它逐渐感到“小喇叭”的身体变凉了,煤矿夺去了它最后的一点欢乐,这个从上面下来的朋友,身上带着新鲜的香味,使它回忆起过着野外生活的青年时代。当它发现“小喇叭”不再动弹的时候,惊吓得嘶叫起来,拽断了缰绳。其实,一个星期以前老穆克就通知过总工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才不关心一匹病马呢!那些先生们不大愿意挪动马。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它弄出来了。昨天,马夫和另外两个工人用了一个钟头的工夫把“小喇叭”捆好,套上“战斗”,把它拖到罐笼站。这匹老马拖着死去的伙伴,慢慢地走着,它必须穿过一条很窄的巷道,因此它战战兢兢地唯恐擦破死伴的皮肉。它痛苦地摇着脑袋,听着屠宰场所等着的这块死肉在地下拖拉的磨擦声。当到了罐笼站把它解下来的时候,它用忧伤的眼睛望着升罐的准备工作:死马被推到积水坑上面的木板上,把绳网系在罐笼底下,最后,装罐工拉了上肉的信号。它仰起脖子,望着“小喇叭”的尸体由慢而快地消失在黑暗中,飞到这个黑洞的上面,永远不会回来了。它的脖子依然伸着,或许是它那模糊的畜生的记忆力又想起了地上的事情了。但是完了,伙伴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它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可怜地被这样捆成一堆,从这里送到上面去的。于是它的四条腿不寒而栗,从远处田野上吹来的风使它感到窒息,它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马厩,好像昏迷了一般。矿工们站在贮煤场上,忧郁地望着“小喇叭”的尸体。一个女人低声说:“又是一个,谁喜欢这样,谁就下去!”这时候,从矿工村又涌来一群人,勒瓦克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他老婆和布特鲁,勒瓦克喊着:“打倒博里纳日人!我们这里不要外国人!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人们一齐冲向前去,艾蒂安不得不把他们拦住。他走到上尉跟前,这是一个刚满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瘦高身材,脸上带着死硬坚决的表情。艾蒂安向他说明事情的原委,想尽力争取他,希望他的话能起作用。为什么要进行无谓屠杀呢?难道正义不在矿工这一边吗?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谅解。听到“共和”两个字,上尉神经质的一动,但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强硬态度,粗暴地说:“走开!不要逼着我开枪。”艾蒂安接连又作了三次努力。同伴们在他身后怒吼着。有人说埃纳博现在矿上,人们说要牵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井下去,看他自己是不是会挖煤。但是,这是谣传,矿上只有内格尔和丹萨尔,他们俩只在收煤处的窗口露了一下面。总工头站在后面,自从他跟皮埃隆老婆的事情被人撞见以后,他总是神气不起来;工程师则大胆地用他那两只锐利的小眼睛扫视着人群,带着轻蔑的微笑,既看不起这群人,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在一阵阵斥骂中,他们不见了。在他们原来出现的地方,只剩下苏瓦林那美女般的面容。他正在班上,从罢工以来,他一天也没离开自己的机器,他不再说话,只是日益沉湎于一个固定不变的想法,从他那暗淡的眼睛闪出的钢铁般的亮光中可以看出来。“走开!”上尉又猛叫了一声。“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受命保护矿井,我就要保护矿井……你们不要去逼我的弟兄们,不然我会让你们后退的。”他的声音虽然很坚决,但看到矿工越来越多,心里不禁越来越惊慌不安,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要到中午才有人来接替他,他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刚派了矿里的一个徒工到蒙苏去求援。回答他的是一片怒吼:“打死外国人!打死博里纳日人!……在我们这里要由我们当家做主!”艾蒂安绝望地退了回来。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决一死战。他不再阻拦同伴们,人群向那小股军队冲去。罢工者已近四百人,附近各矿工村的人也倾村而出,还在源源向这里涌来。大家齐声喊着同样的口号,马赫和勒瓦克愤怒地对兵士们说:“你们快躲开!我们根本不是冲你们来的,你们快躲开吧!”“这跟你们没有关系,”马赫老婆也说,“请让我们来管我们自己的事。”站在马赫老婆后面的勒瓦克老婆更为激烈,她补充说:“难道说非得吃掉你们才能过去吗?请你们赶快滚开!”还可以听到丽迪的娇嫩嗓音,她和贝伯也挤到最密的人群中用尖细的声音喊道:“你们这群臭当兵的!”卡特琳站在几步以外看着,听着,被这个新的激烈场面惊呆了,倒霉的命运又让她卷入其中。难道她受的苦还少吗?她犯了什么过错,不幸竟丝毫不肯放过她?昨天,她还一点不理解罢工的人们的愤怒,认为人们的罪已经够受的了,为什么还去找罪受呢;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止的恨,她想起了艾蒂安以前每天晚上讲过的那些话,现在她尽力要想听到艾蒂安在这个时候对士兵们说些什么。艾蒂安把士兵们也看作是同伴,叫他们不要忘记自己也是从人民中间来的,他们应该和人民站在一起,反对剥削穷人的人们。这时候,人群里发生了一阵长时间的骚动,接着钻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原来是瘦得可怕的焦脸婆,她伸长脖子张开胳膊,焦急地跑来,几绺灰白头发散乱地耷拉下来,正好遮住她的眼睛。“啊!他妈的,我可赶到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咕哝说。“皮埃隆这个叛徒把我关在地窖里了!”她脚也没停,向军队直扑过去,她那张黑色的嘴巴大骂起来:“你们这群流氓!你们这群坏蛋!给当官的捧臭脚的,就敢欺负穷人!”这时,其他的人也跟着骂起来,变成了一片叫骂。有几个人还喊着:“士兵万岁!把当官的扔到矿井里去!”但不久就只剩下一个喊声:“打倒红裤子!”这些士兵听到兄弟般的呼吁和友爱的劝告,不动声色,一言不发,无动于衷;听到这一连串的粗暴言语,他们仍然冷冰冰地毫无所动。在士兵们后面的上尉拔出了军刀,可是人群越逼越近,真有把兵士们挤死在墙上的危险,于是上尉下令架起刺刀,士兵们服从命令,两排锋利的刺刀对准了罢工者的胸膛。“哼!无耻的饭桶!”焦脸婆一边后退一边吼叫道。但是人们又涌回来,谁也不再把死放在心上。妇女们抢先猛扑上去,马赫老婆和勒瓦克老婆同时喊着:“给你们杀!你们快杀吧!我们要求的是我们的权利!”勒瓦克不怕被刺伤,用手抓住三把刺刀使劲摇撼着,拉着,想把刺刀夺过来;他怒气冲天,力气增加了十倍,他拼命扭着刺刀。这时在他旁边的布特鲁后悔自己不该跟着伙伴们来,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勒瓦克夺刺刀。“你们扎一下试试!”马赫连声喊着,“你们扎一下试试,好汉们!”说着他解开上衣,扒开衬衫,露出毛茸茸的、满是煤痕的胸膛。他对着刺刀冲过去,这种令人惊心动魄的蛮横的无畏气概,迫使士兵们后退了。但是其中一把刺刀扎到了他的奶头,他像疯了似的使劲向前冲,要叫刺刀扎得更深些,可以听到扎着肋骨的咔哧咔哧的响声。“胆小鬼,你们不敢!……我们后面还有成千上万人。是的,你们可以杀死我们,但我们有的是人。”兵士们的处境十分危急,命令严格地约束他们,不到最后时刻不准使用武器。可是,怎样阻止这些狂怒的人们自己硬往刺刀上撞呢?另外,地方越来越小,他们已经被逼到墙根,无法再往后退了。这一小队士兵,这一小撮人,面对着潮水般不断增长的人群,仍然坚持着,冷静地执行着上尉的简短命令。上尉本人瞪着明亮的眼睛,紧张地咬着嘴唇,他心中只怕一件事,即怕他的士兵们忍受不了辱骂而动火。已经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中士,撅起了他的几根胡子,令人担心地眨着眼皮。他旁边的那个身经百战带着袖章的老兵,看到自己的刺刀被人像一根草似的扭着,气得面色煞白;另一个无疑是个新兵,还带着庄稼人的神气,每听到人们把他当作流氓和坏蛋乱骂的时候,脸就涨得通红。然而粗暴的言语并未停止,人群伸着拳头,恶狠狠地咒骂,一遍遍的指责和威胁,不住地冲到他们脸上。必须用军令的全部力量来约束他们,使他们在这种高傲而又难于忍受的缄默中,保持着军纪所要求的不动声色。冲突似乎不可避免了。这时候,李肖姆工头从军队后面转出来,他感情冲动地低垂着满头慈祥白发的脑袋,大声说:“该死,真糊涂!不能这样胡闹。”说着他便插身到刺刀和矿工中间。“同伴们,你们听我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老工人,我始终是站在你们一边的。好吧!他妈的!我答应你们,假使人们对你们不公正,由我去和头脑们讲理……可是这样也太过火了,这样破口大骂这些好人,自己硬要戳破肚子,什么用处也没有。”听了他的话,人们正在犹豫。不幸的是,这时候小内格尔的短小身影又在上面出现了。无疑他是怕人说他自己不敢露面而派一个工头来。他打算讲话,但是他的声音立刻淹没在可怕的喧嚣中,他只得耸了耸肩膀,又离开窗口。这时,尽管李肖姆工头以自己的名义竭力央求大家,一再说这样的事应该在自己人之间解决,却毫无结果。人们怀疑他,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仍然坚持着,留在兵士和人群中间。“他妈的!让他们把我的脑袋和你们的脑袋一起砸碎吧,只要你们这样胡闹,我就不离开你们!”他央求艾蒂安帮助他叫工人们冷静一些,艾蒂安作了个手势,表示无能为力。已经来不及了,人群现在已经达到了五百多人。他们并不都是赶来驱逐博里纳日人的狂怒的人,其中也有一些好奇的人和来看热闹的爱开玩笑的家伙。扎查里和斐洛梅夹在离着稍远一点的一伙人中,好像在看戏一样,显得非常安闲,甚至还带了两个孩子——阿希勒和德锡雷。另一股人流从雷吉亚涌来,其中有穆凯和穆凯特。穆凯立刻笑着跑去拍朋友扎查里的肩膀,被激怒的穆凯特,则马上跑到气势汹汹的人们的最前列。这时候,上尉不停地向蒙苏公路上张望。请求的援兵还没有开到,他的六十个弟兄无法再坚持了。最后他想警告一下人群,命令士兵荷枪上弹冲着人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