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还会画一些图,并且谈论一些自己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事。这些都没有使他感到奇怪,因为矿工都是些粗鲁人,他们的头脑比机器匠自然要简单些。使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小伙子的勇气,是他为了充饥吃煤块时的那种乐观的样子。这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这样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的工人。因此,当采掘工作紧张,马赫不愿抽下一个挖煤工去支坑木的时候,总是把这项活儿交给这个年轻人,确信他一定能支得牢固利落。工头们总是在这个伤脑筋的支坑木的问题上找麻烦,马赫时刻担心丹萨尔陪着内格尔工程师来。他们一到就又要连嚷带叫地硬找出些理由要他们返工。他发现他的新推车工支的坑木还比较能使这些先生们满意,尽管他们脸上从来没有任何表示,并且再三地说,公司总有一天要采取根本措施的。事情就这样拖着,矿井在暗中沸腾着不满的情绪,最后连最为息事宁人的马赫也气得握起了拳头。起初,扎查里和艾蒂安之间互相有些敌视。一天晚上,两个人互相威胁着要打架。但是,扎查里是个正直的小伙子,除了他喜欢的事以外,什么也不过问,对方友好地请他喝了一杯啤酒,他的气立刻就消了;他很快也承认这个新来的人高他一等。勒瓦克现在也显得很友好,常跟这个推车工谈论政治。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有见识的人。整个包工组里,艾蒂安除了感到大个子沙瓦尔暗暗怀有敌意外,别人再没有任何芥蒂了。这倒不是他俩经常要斗嘴,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伙伴,而只是每当他们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就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卡特琳仍旧在他俩之间过着厌倦而驯顺的女人的生活。她弯腰推着斗车,对帮助她的那位推车的同伴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但是,她也要忍受他的情人当众对她的狎昵。实际上人们已认可他们是夫妇,连家里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每天晚上大个子沙瓦尔都要把卡特琳带到矸子堆后面去,然后再把她送回家门口,并且当着全矿工村的人,作最后一次拥抱。艾蒂安对她已经死了心,常常故意拿这些来往散步的事去逗她,用掌子面上男女之间的露骨言词随便取笑她;她也用同样的口吻来回答,并且毫不害羞地叙述她的情人对她的举动。但是,每当年轻人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的脸色便变得苍白,心情也纷乱不安。于是,两个人都背过脸去,往往一个钟头也不讲一句话,各自脸上露出痛恨对方的样子,恨对方没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春天了。一天,艾蒂安出了竖井以后,迎面吹来的四月温暖的春风里,飘散着一阵阵新翻的土地、嫩绿的野草和清新的空气的芳香。每当他在永远是冬天的井下,在任何夏季不能驱散的阴暗潮湿中工作上十个小时以后出来的时候,总是感到春意分外浓馥,分外温暖。白昼渐渐地长起来,五月里,他竟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下井去,绯红的天空向沃勒矿井洒下曙光,矿井冒起的白色蒸汽像玫瑰色的羽毛一样袅袅上升。人们不再冻得打战,云雀在高空歌唱,从平原的远处吹来了和煦的春风。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耀眼的太阳变得炎热起来,把广阔的平原晒得火热,把煤粉染污了的砖头照得通红。六月间,麦子已经老高,青绿的麦子和浓绿的甜菜截然分明。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微风拂过,波澜起伏,眼看着这个大海一天天地壮大成长,他时常发觉这片绿海比早晨更绿而感到非常惊讶。运河两岸的白杨树吐出了绿叶,矸子堆上也长满了青草,草地上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当人们在地底下为受苦受累而悲叹的时候,一片生机正在地面上萌芽和迸发。现在,当艾蒂安每天晚上散步的时候,不再到矸子堆后面去惊扰幽会的情人了,而是到麦田里追找他们,只要一眼瞟见泛黄的麦穗和大朵的红罂粟花一动,他立刻可以断定那里是这些可怜的鸟雀放荡的窝巢。扎查里和斐洛梅按照老情人的习惯,经常到麦地里来。焦脸婆老是追踪丽迪,时常把她跟让兰一起从窝里拖出来,不过他们藏得也很严,除非踩到他们身上,否则是赶不散他们的。至于穆凯特,更是到处露宿了,不论人们从哪块地里穿过,都会看到她缩下头去,假如她是朝天躺着,那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所有这些人都如此放荡无羁,艾蒂安却毫不在意,唯独他看到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晚上在一起时,才认为这样做是罪过。他看到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俩便伏倒在一块麦田里,然后麦秆就纹丝不动了。另一次,他正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着,卡特琳的明亮眼睛刚刚露出麦丛,随即又缩了回去。此刻,对他来说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太窄小、太憋气了,最好还是呆在拉赛纳的万利酒馆里消磨他的傍晚。“拉赛纳太太,请您给我来杯啤酒……今天晚上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腿太累了。”随后他转身对一个一向坐在里面的桌子上、脑袋靠着墙的伙伴说:“苏瓦林,你不来一杯吗?”“谢谢,我什么也不想喝。”艾蒂安跟苏瓦林都住在这里,房间挨房间,因而相互认识了。苏瓦林是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住在楼上艾蒂安隔壁那间带家具的房间里。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岁光景,生得纤细俊秀,一头长发,细嫩的脸上长着淡淡的胡须。他长着一嘴雪白尖利的牙齿,一个秀气的鼻子和一张小巧的嘴巴,加上他那玫瑰色的脸蛋儿,使他像一个姑娘一样,并且具有一种温和而又顽强的神情,刚毅的眼睛发出灰色的闪光,显得有些冷酷。在他那穷工人的房间里,只有一箱子纸和书。他是个俄国人,任凭人家怎样谈论他,他却从来不谈自己的事,矿工们非常不信任外国人,一看他那双有钱人的纤细的手,就认定他属于另一个阶级。他们最初猜想他是闯了什么祸,或许是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后来,大家发现他对人非常友好,并不傲慢,而且常常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分给矿工村的孩子们,大家慢慢就把他看成自己人了,听说他是个流亡的政治难民以后,就更放了心,在他们看来,凭这含混的字眼就是犯过罪也可以原谅,并且把他看成受苦的同伴。最初几个星期,艾蒂安认为苏瓦林非常拘谨,所以直到后来他才了解了他的历史。苏瓦林是俄国土拉省一个贵族的最小的儿子。在圣彼得堡学医的时候,因受到激励着整个俄国青年一代的社会主义热潮的影响,他决心学一门手艺,例如搞机械,以便和人民打成一片,了解他们,像兄弟一样帮助他们。他曾谋刺沙皇,冒着随时有同房子一起被炸毁的危险,在一家水果店的地窖里呆了一个月,挖了一条横穿大街的地道,并放好了炸弹,但是事情没有成功,逃出来以后,便一直依靠他现在的这个职业为生。家里跟他断绝了关系,他身无分文,无以为生,而法国工厂又因为他是外国人不准雇用他,认为他是外国间谍,当蒙苏煤矿公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雇用他的时候,他几乎快饿死了。他像一个优秀工人似的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作风朴实,不多言语,准时干一星期日班,接着干一星期夜班,因而被矿方列为模范矿工。“你不渴吗?”艾蒂安笑着问。他用几乎不带一点外国口音的温和声音,回答说:“我吃饭的时候才渴。”他的同伴也拿女人跟他开玩笑,赌咒说曾亲眼看见他在“丝袜”区那边跟一个推车女工呆在麦田里。他听了只是耸耸肩膀,毫不在意。为什么同一个推车女工在一起呢?对他来说,一个女人有了男性的勇气和友爱,就是男人,就是同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干吗要去作将来可能后悔的事呢?他不要女人,也不要朋友,希望任何瓜葛也没有,可以自由行动,没有任何牵挂。每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酒馆里的人走空以后,艾蒂安就呆在这儿同苏瓦林聊天。他小口呷着啤酒,机器匠不停地抽纸烟。由于他老抽烟,日子久了,烟草把他纤细的手指都熏黄了。他像在梦里一样,那双神秘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烟圈,他的左手摸索着,痉挛着,在空中探寻着;后来,他像往常一样把一只养熟了的家兔放在膝上。这只经常怀崽的大母兔撒在家里养着。他给它起名叫波洛妮。大母兔对他非常亲热,跑来嗅他的裤腿儿,抬起前腿直立起来,用小爪子搔他,直到他把它像孩子似的抱起来为止。然后,它偎在他身上,闭起两眼,耷拉着大耳朵,这时候,他也下意识地不停地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它那丝绸一般柔软的灰毛,一种温暖而富有生气的温存使他露出安详的面容。“您知道,”一天晚上,艾蒂安向他说,“我接到普鲁沙一封信。”酒馆里只剩拉赛纳一个人,最后一位顾客也动身回到业已入睡的矿工村去了。“哦!普鲁沙,他怎么样?”酒馆老板站在两位房客面前大声说。两个月来,艾蒂安一直跟里尔的这个机器匠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曾想把自己在蒙苏已被雇用的消息告诉他,而机器匠了解到他在矿工中间可能作的宣传工作以后,现在正对他进行政治理论教育。目前协会①的事情十分顺利。看来是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你对他们的协会有什么看法?”拉赛纳问苏瓦林。苏瓦林正轻轻地搔着波洛妮的脑袋,喷出一口烟,安详地说:“也是愚蠢!”可是,艾蒂安火了。天生的反抗精神使他投入了劳工对资方的斗争,不过他尚处于无知幻想阶段。现在谈的是“国际协会”,是最近在伦敦成立的那个有名的“国际”。难道这不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吗?不是一场正义终将取得胜利的运动吗?世界各国的劳动者站起来,团结在一起,以保证工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这是多么简单而又巨大的组织:市镇建立支部,各省所有的支部组成联合会,一个国家有一个全国联合会,全世界成立一个总委员会,每个国家有一个书记参加这个委员会。不要半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得胜利,如果资本家敢不老实,那就对他们实行专政。“愚蠢!”苏瓦林重复说。“你们的卡尔·马克思主张一切听其自然发展,不要手段,不搞阴谋,是不是?一切都要公开,一味要求提高工资……赶快丢开你们那套进化论吧!要烧毁城池杀掉人类,把一切一扫而光,使这个腐败世界荡然无存,那时候才能建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艾蒂安笑起来。他仍听不懂这位伙伴的话,在他看来这种毁灭论只不过是一种幌子。拉赛纳更是个讲求实际、老于世故的人,他没有发火,只想彻底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么,你打算在蒙苏建立一个支部吗?”这正是诺尔省联合会书记普鲁沙所希望的,他特别强调当矿工们一旦举行罢工时协会对矿工们的帮助;艾蒂安也相信不久就会发生罢工。坑木的纠①指一八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在伦敦成立的无产阶级第一个国际组织“国际工人协会”。纷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如果公司再进一步苛求,所有的矿井就会发生暴动。“麻烦的是会费。”拉赛纳用深谋远虑的口吻说,“每年缴五十生丁的基金,缴两法郎给支部,看起来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敢打赌,会有许多人拒绝缴纳的。”“此外,”艾蒂安补充说,“我们首先要办福利基金组织,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改为抵抗基金组织……无论如何现在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了。如果别人同意办的话,我马上就办。”沉默了一阵。柜台上的煤油灯冒着黑烟。从敞开着的门口,清楚地传来沃勒矿井往蒸汽锅里添煤的铁锹声。“什么都那么贵!”拉赛纳太太把话头接了过去,她早就进来了,带着忧郁的神情听着,穿着她那件长年穿的黑色长衫,显得很肥胖。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买这些鸡蛋就花了一法郎零十生丁的话……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这一次,三个男人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一个个带着沉痛的声音又诉起苦来。工人再也不能忍受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只是使他们更加贫困了,自那以后,资本家们就那么贪得无厌地大发横财,甚至连盘子底也不给工人们舔一舔。大家说说看,一百年来,虽然财富和福利有了惊人的增长,而劳动人民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一份了吗?宣告劳动者自由了,简直是耍笑他们。他们的确是自由了,饿死的自由,这种自由他们倒一点也没有被剥夺。投那些坏家伙们的票,并不能使柜子里有面包,这些人当选以后只顾自己过豪华的生活,对穷人还不如对他们的破皮靴关心。不论怎样,是通过法律和友好协商的客客气气办法,还是采取毁掉一切,拚个你死我活的粗暴手段,这种情况必须结束。这个世纪一定要有一次革命——一次工人革命,从上到下彻底打乱整个社会,重新建立一个更纯洁、更合理的社会;即使老年人看不到,孩子们肯定会看到。“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拉赛纳太太坚决地重复说。“是的,是的,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三个人一起喊道。苏瓦林搔着愉快地颤着鼻子的波洛妮的耳朵,直着两眼,好像在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增加工资,能办得到吗?无情的法律规定了必不可少的最低的工资,让工人刚好够吃干面包和养孩子用……要是工资降得太低,工人就要饿死,再雇用新人,就得把工资再提起来……工资提得过高,要求做工的人就会过多,又得把工资降低……这就是枵腹的平衡,注定要永远挨饿的命运。”每当他这样专心致志地谈论高深的社会主义理论时,艾蒂安和拉赛纳就被他那令人头痛的主张弄得心烦意乱,不知道怎样回答是好。“你们明白吗?”他以素常那种安详的态度望着他俩说,“必须毁灭一切,要不然就还会产生饥饿。是的!无政府主义,什么也不要,用血来洗净世界,用火把它炼得更纯!……然后就走着瞧吧。”“先生说得很对。”拉赛纳太太说,她出于自己的革命激情,对他表现得很有礼貌。艾蒂安由于自己不懂这些,不愿再讨论下去,于是站起来说:“我们睡觉去吧,不管怎么说,我明天还是得三点钟起来。”苏瓦林吹掉粘在嘴唇上的烟蒂,小心翼翼地托着大母兔的肚子,把它放到地上,拉赛纳关上店门,他们便默默地各自回房间去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在嗡嗡作响,他们刚才讨论的那些重大问题仍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每天晚上,待到铺子里的客人走光以后,大家就围着艾蒂安一个钟头才喝干的那杯啤酒这样谈论。沉睡在他脑子里的许多模糊不清的观念开始活动和扩大起来。艾蒂安出于对求知欲的渴望,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向邻居借些书看,不巧的是,苏瓦林的书几乎全部是德文和俄文的。最后,艾蒂安终于借到了一本论合作社的法文书,苏瓦林说,里面谈论的事也是胡说八道。同时,他还按期阅读苏瓦林收到的《战斗报》,这是在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的报纸。但是,尽管他们每天接触,艾蒂安仍感到苏瓦林是那么孤僻,对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没有乐趣,没有情感,没有一点儿财产欲望。接近七月初,艾蒂安的情况好转了。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矿井生活里,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情。纪尧姆矿层的各作业班工人最近发现矿层发生了变化,煤层完全乱了。不用说,这预示将要遇到断层,果然不久就遇到了断层,尽管工程师们非常熟悉矿层的情况,也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全矿为此闹翻了天,人们唯一的话题就是矿层消失了,肯定是从断层的另一面下落了。老矿工们就像追逐煤的猎犬似的,张大了鼻孔各处嗅寻。但是,在等待找到矿层的同时,各个掌子面的工人总不能闲着,公司贴出布告要招标新的包工活。一天,马赫出了矿井以后,跟艾蒂安一块走着,建议他在自己的包工组里当一名挖煤工,代替勒瓦克,因为勒瓦克转到别的班去了。这件事已经跟总工头和工程师商量好了,他们对这个年轻人都十分满意。因此,艾蒂安只能接受这一迅速的提升,并且为马赫越来越看重他而感到高兴。当天晚上,他们立刻一块儿到矿上去看布告。招标的掌子面在沃勒矿井北巷道里的费洛尼埃矿层上。听到艾蒂安给他念出的各项条件,马赫摇着头,这些掌子面看来是没有多大好处的。的确,第二天他们下井以后,马赫就带着艾蒂安去看了一下这个矿层,告诉他这儿离井口太远,土质松,容易崩塌,煤层太薄,煤质太硬。不过,要想吃饭就得找活儿干,所以,星期日那天,他们就到更衣室招标的地方投标去了。由于区工程师不在,就由总工头协助矿井工程师来主持这件事。在一个角落上搭了一个小台子,前面站着五、六百个矿工。投标进行得非常激烈,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喊声,说出一个数字,接着就被另一个数字压下去了。马赫一时很担心,怕公司提出的四十个掌子面自己一个也得不到。所有来投标的人,听到工业危机的风声都感到不安,极怕突然失业,而都降低了价钱。在这种激烈的投标声中,内格尔工程师一点也不着急,他让投标的数字落到最低的价格;丹萨尔却盼望赶快进行完,信口编造着投标的好处。为了得到离井口最近的五十米长的一段矿层,马赫不得不和一个同伙竞争,这个同伙也很固执,非要争到手不可。于是,他们你一生丁我一生丁地降低每一斗车煤的价钱。马赫胜利了,因为他把工钱降到了最低限度,站在他身后的工头李肖姆气得直哼哼,并且用胳膊碰他,忿忿不平地嘟哝说,价钱降得这样低,决不会得到好处。他们一出来,艾蒂安就开口大骂。随后遇见同卡特琳一起从麦田里回来的沙瓦尔,他又当面火冒三丈;沙瓦尔在丈人正忙着正经事的时候,自己却去闲荡。“他妈的,”他叫嚷说,“这不是勒人的脖子吗!……瞧,今天他们竟逼着工人吃工人了!”沙瓦尔一听就火了,说要是他的话,绝对不会降低工价!出于好奇而跑来的扎查里,说这事实在可恨。但是,艾蒂安一声不响地作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大家便住口了。“总有到头的时候,有朝一日我们会当家做主的。”马赫从投完标到现在一直没出声,这时也似乎如梦初醒,重复着说:“当家做主……啊!倒霉的命呀!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盼到!”二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是蒙苏的主保节。从星期六下午,矿工村勤快的主妇们就忙着洗刷房间,一桶一桶的水泼得满墙满地,跟发大水一样。地面上虽然撒了白砂子,仍然是湿的。然而这已经耗费了穷苦人家一笔不小的开支。今天一定非常热,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诺尔省平原上闷热得喘不过气来。每逢星期天,马赫家里起床的时间就乱了。从五点钟起,父亲就再也躺不住,就得穿上衣服起来;孩子们则要睡到太阳老高,九点钟才起来。这一天,马赫先到菜园里抽了袋烟,然后又回到屋来,一个人先吃了一块三明治。他修理好漏水的浴盆,把人家送给孩子们的皇太子像贴在布谷鸟木钟下面——就这样干干这个,摸摸那个,消磨了一个早晨。这时候,其他人才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楼来。老爷爷长命老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母亲和阿尔奇立刻张罗着做饭。卡特琳给勒诺尔和亨利穿好衣服,领着他们一起下楼来。十一点钟了,屋子里散发着兔肉炖马铃薯的香味,这时扎查里和让兰也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最后走下楼来。这时候,整个矿工村都在沸腾,充满节日的气氛,家家都在忙着做午饭,以便吃完以后结伙搭伴地到蒙苏去。一群群的孩子奔跑着,男人们光着膀子在懒洋洋地闲荡,显出休息日的懒散样子。天热,每家的门窗都敞开着,一眼可以看到一溜堂屋里,人们来来往往,吵吵嚷嚷,家家都闹哄哄的,屋顶都要给冲破了。这一天,全矿工村,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每家都散发出炖兔肉味,香喷喷的烧菜味压住了常年的煎洋葱味。马赫全家十二点钟准时吃了午饭。邻居们家家都在聊天,女人们不停的招唤声和回答声响成一片,借东西,赶孩子,拉孩子,吵吵嚷嚷,乱乱哄哄,相比之下,他们一家子倒是比较安静的。另外,三个星期以来,因为扎查里和斐洛梅的婚事,他们跟邻居勒瓦克家也疏远了。男人们见面还说话,女人们见了装作不认识一样。这种不和睦使他们跟皮埃隆老婆的关系密切起来。但是,皮埃隆老婆一清早就把皮埃隆和丽迪丢给她母亲,一个人到马西恩纳的一个表姐家过节去了。大家都觉得很好笑,因为她所说的这个表姐人人都认识,她是个长胡子的表姐,是沃勒矿井的总工头。马赫老婆说,在主保节的日子丢下全家老小就走,实在有些不像话。马赫家的午饭,除了兔肉炖马铃薯以外,还有一锅肉汤和牛肉,兔子是用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在小棚子里喂肥的。恰好他们昨天晚上又开了半个月的工钱。他们不记得什么时候曾吃过这样丰盛的饭菜,就是在最近的圣巴尔布节①矿工放假三天的时候,那兔肉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肥嫩。全家十张嘴,从刚长牙的小艾斯黛到正在掉牙的老爷爷长命老,都一刻不停地吃着,甚至连骨头也没吐。肉的确好吃,但是不大容易消化,因为他们见到肉的日子实在太少了。只留了一块肉等晚上饿了夹面包吃,其余的吃得一干二净。①圣巴尔布节是煤矿工人的主保节,和我国矿工从前过窑神生日差不多。让兰第一个不见了。贝伯正在学校后面等着他。他们转悠了很久,才把丽迪引出来;因为焦脸婆决定不出门,她让丽迪也留在身边。她一发现女孩子已经溜走了,就挥动着两只细瘦的胳膊尖叫起来。皮埃隆被闹得实在心烦,就到外边清静地闲逛去了;他自个儿随便消遣,心里毫不难受,因为他知道老婆这时也在享乐。随后出去的是老爷爷长命老。马赫也决定出去遛一遛,事先他问老婆是不是愿意到蒙苏去找他。不,她不能去,带着一群孩子,简直是活受累;不过,她想了想又说,也许可以去,他们最后决定还是在那儿见面。马赫出来以后,又犹豫了,然后就到隔壁看看勒瓦克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在那里碰见扎查里正在等着斐洛梅,勒瓦克老婆又扯起那桩婚事的老话。她埋怨说,人们都瞧不起她,她一定要和马赫老婆最后谈谈。女儿跟情人在一起瞎混,她收养着一群女儿生出来的没爹的孩子,这算什么名堂?斐洛梅平静地戴好无沿帽之后,扎查里带着她离开时一再说,只要他母亲同意,他很愿意和她结婚。这时,勒瓦克早就溜出去了,马赫让勒瓦克老婆找他老婆谈,自己也急忙走了。布特鲁两肘支着桌子正把最后一片乳酪塞进嘴里,他断然拒绝了叫他去喝杯啤酒的友好邀请,像个好丈夫一样留在家里。矿工村渐渐走空了,男人们先后都离开了家。姑娘们在门旁窥探着,趁空也挽起情人的胳膊从另一边溜走了。卡特琳看到了沙瓦尔,她等父亲刚一转过教堂墙角,就急忙跑到他跟前,和他一起朝蒙苏走去。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和乱打乱闹的孩子们,她已精疲力尽,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再倒了一杯热咖啡,小口小口地呷着。整个矿工村里只剩下女人们了,她们互相邀请,围着午饭后还热乎的油腻的桌子慢慢地喝咖啡。马赫猜想勒瓦克准是去万利酒馆了,就不慌不忙地奔拉赛纳那里而来。果然,在酒馆后面围着篱笆的小花园里,勒瓦克正跟伙伴们玩九柱戏。老爷爷长命老和老穆克都在那里站着,他们没参加游戏,却看得那么出神,两对眼睛随着球转来转去,甚至顾不得用臂肘互相捅一下。烈日当头,只见酒馆的屋前有一条阴影,艾蒂安坐在那里的桌子旁喝啤酒,样子有些闷闷不乐,苏瓦林丢下他,一个人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几乎每个星期天,这位机器匠都躲在自己屋子里写东西或是看书。“你不玩玩吗?”勒瓦克问马赫。马赫拒绝了,他太热了,渴得要命。“拉赛纳!”艾蒂安喊道,“来杯啤酒!”随即转身对马赫说:“告诉你,我请客。”现在,大家都不再客气,彼此以“你”相称了。拉赛纳一点也不着急,连叫了他三次还没动窝,最后还是拉赛纳太太拿来一杯温热的啤酒。年轻人压低声音诉起苦来,埋怨在这里住得不好,当然,他们都是些好人,心眼儿也好,只是啤酒太淡,饭食难以下咽!要不是因为蒙苏路太远,他早已搬了多少次住处了。他迟早要在矿工村找一家寄宿的地方。“当然,当然,要是寄宿在一个住户人家是会好些的。”马赫慢吞吞地说。这时候,爆发了一阵喝彩声,勒瓦克一下子打倒了所有的短柱。老穆克和长命老低头盯着地上,在喧闹声中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高度赞赏。当玩九柱戏的人发现篱笆上面露出穆凯特快乐的面孔时,立即由欢喜转为开玩笑。她在那儿已经转悠了一个钟头,听见笑声才大着胆子走近前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吗?你那些情人呢?”勒瓦克大声叫道。“我那些情人嘛,我把他们都存放起来了,我正想再找一个呢。”她嬉皮笑脸地回答,毫无害羞之意。大家都自我推荐起来,用粗话逗她。她摇头表示拒绝,并且笑得更加厉害,还装出羞答答的样子。在这样戏谑的时候,她父亲也在场,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离开打倒的短柱。“到那边去吧!”勒瓦克向艾蒂安瞥了一眼说,“我的姑娘,大家都知道你看上的准是他!……一定要使劲儿抓住他。”于是,艾蒂安乐了起来。实际上,推车女工的确是在围着他转。他谢绝了,虽然他感到高兴,可是他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在篱笆后面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又站了几分钟,然后她的脸突然绷起来,像被火热的太阳晒得支持不住了似的,慢慢地走开了。艾蒂安又低声对马赫讲了很长时间,说明在蒙苏建立一种互助基金对矿工的重要性。“既然公司随便我们自己,我们还怕什么?”他重复说,“他们只给我们一点养老金,而且自从不从我们的工资中扣除以后,他们也是爱给多少就给多少。那么,最好是组织一个不受公司限制的互助基金会,至少遇到紧急情况时,我们可以有个依靠。”他又具体地谈了许多细节问题,讨论如何组织,并自告奋勇愿承担一切工作。“我嘛,我很愿意,”被说服了的马赫最后说。“但是,还有别人呢……应当想法子使他们也同意。”勒瓦克赢了,大家放下九柱戏去喝啤酒。马赫不肯再喝,他说过一会儿再说吧,时间还早呢。他想起了皮埃隆,他到哪儿去了呢?不会错,一定是在兰芳咖啡馆。于是,他说服了艾蒂安和勒瓦克,三个人一齐到蒙苏去了。这时候,另一伙人又来到万利酒馆玩九柱戏。他们在石铺路上走着,先进了卡西米咖啡馆,跟着又到了进步咖啡馆,同伴们从敞着的大门里面喊他们进去,不得不答允。每次都要喝一杯啤酒,要是再答谢的话,就得喝两杯。他们在这个酒馆呆上十分钟,说几句话,就再往前走,可是走不远又得进另一家去再喝。他们心里很清楚,知道喝多了啤酒没有什么坏处,唯独小便太多,尿渐渐也变得像泉水一样清澈。到了兰芳咖啡馆,他们正好碰见皮埃隆,他刚喝完第二杯啤酒,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又和他们碰了一杯。他们三个当然也得干杯。现在,他们是四个人了,他们从兰芳咖啡馆出来,打算看看扎查里是否到了迪松咖啡馆。迪松咖啡馆的大厅里空无一人,为了等一会儿扎查里,他们每人又要了一杯啤酒。后来,他们又到了圣埃路瓦咖啡馆,在那里喝了工头李肖姆一杯。此后,他们不再找任何借口,从这家咖啡馆串到那家咖啡馆,只是为了闲逛。“到沃尔坎去一趟吧!”勒瓦克突然兴奋地说。其余的人都笑起来,他们先犹豫了一下,随后就夹在渐渐增多的过节的人群里,跟着他们这位伙伴去了。在沃尔坎咖啡馆的狭长的大厅的最里面,用木板搭着一个小台子,上面并排站着五个歌女,这是在里尔混不下去才来到这儿的几个妓女,她们袒胸露怀,作着妖精般的动作。如果顾客想在台后搞一个,只要出半个法郎就行。在这里的人最多的是推车工、井口工,甚至还有一些十四岁的徒工,全矿的小伙子都聚在这里,他们啤酒喝得不多,主要喝杜松子烧酒。少数上了年纪的矿工也有到这里来的,他们是矿工村里好色的丈夫,或者是老婆放荡的男人。他们这伙人刚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艾蒂安就拉住勒瓦克,跟他讲起建立互助基金的事来。他像一个新教徒一样,自动负起了向别人传教的使命,不懈地宣传。“每一个会员,”他重复说,“每月交一个法郎,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些钱积少成多,四、五年就会有一笔不小的基金,有了钱就有力量,不是吗?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嗯!你看怎么样?”“我嘛,我不反对,”勒瓦克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改日再谈吧。”一个大块头儿的金发女郎吸引住了勒瓦克;马赫和皮埃隆喝完啤酒,不等奏第二支曲子就要离开,勒瓦克却坚持要留下。艾蒂安跟随马赫和皮埃隆一块儿走出来,在外面又遇见了穆凯特,看来她一直在追着他们。她又在那里用两只大眼睛盯着他,用多情姑娘特有的微笑朝他笑着,好像在说:“你愿意吗?”艾蒂安耸耸肩,嘲弄了她一下。这一下,她恼火地甩了一下手,走进人群不见了。“沙瓦尔上哪儿去了?”皮埃隆问。“真是的,”马赫说。“肯定是在皮凯特咖啡馆里……我们上皮凯特去吧。”三个人一到皮凯特咖啡馆,听到门前有人在吵架斗殴,就停住了脚步。扎查里正挥着拳头要揍一个制钉工人,这是一个矮胖而又呆头呆脑的瓦隆族小伙子;沙瓦尔两手插在口袋里在一边瞧着。“啊!沙瓦尔在这儿呢,”马赫平静地说。“他跟卡特琳在一块儿呢。”五个多小时以来,卡特琳一直跟她的情人一起散步度过节日。在蒙苏公路上,从宽阔的大街到蜿蜒而下的涂了颜色的矮房子,人群像一道洪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动着,像一长列蚂蚁渐渐消失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到处都是黑泥,晒干后,扬起一股股黑尘,像滚滚的浓云在飞奔。路两旁的咖啡馆里都挤满了人,桌子一直摆到大路边。靠路边是两排叫卖的露天货摊,有姑娘们用的头巾和镜子,小伙子用的刀子和鸭舌帽,以及点心、甜杏仁和饼干,样样齐全。教堂前面,人们在射箭。公司的厂房对面,正在打球。在儒瓦塞勒公路的转弯处,煤矿董事会的旁边,人们正挤在木栅栏里看斗鸡,两只红翎大公鸡,爪子上装着铁距,没毛的脖子鲜血淋淋。再远一些,是梅格拉铺子,那里打台球赢了的人可以得到短裤和围裙。不时出现一阵阵的沉静,人们都在喝着,不声不响地吃着,天气很热,加上摆在露天的一些滚沸的炸锅,就更加炎热了,人们在这种热气中,好像更需要沉默来消化啤酒和炸马铃薯。沙瓦尔用三法郎给卡特琳买了一条头巾,又用九十生丁给她买了一面镜子。他们转来转去总是碰到来赶会的老穆克和长命老,他们带着一副沉思的面容,拖着两条笨重的老腿并排走过。但是,另外一个场面使沙瓦尔和卡特琳很生气:他们看到让兰正在挑唆贝伯和丽迪去偷摆在荒地旁边的临时酒摊上的杜松子烧酒。卡特琳只好给了弟弟几个耳光,但小女孩却已抱着一瓶酒跑去了。这些可恶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蹲监狱。走到泰德古贝酒馆门口时,沙瓦尔想要让他的情人进去参观一下金丝雀比赛。这次比赛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在门口贴出了广告。马西恩纳制钉厂的十五个制钉工,都应邀带着各自的一打鸟笼前来参加比赛;鸟笼子都用布蒙起来,挂在酒馆院子里的栅栏上,里面装着什么也看不见、一动不动的金丝雀。这种比赛规定,在一个钟头之内,哪只鸟叫的次数最多,哪只鸟就是冠军。这十五名制钉工都站在鸟笼后面,拿着一块石板记数,同时互相监视着。于是,许多金丝雀开始歌唱了,“西树约”唱的是低音,“巴提色桂”唱的是高音。开始它们还胆怯,只稀稀拉拉地叫几声,接着在相互的刺激下,越叫越快,及至最后在极度疯狂的竞相争鸣中,有的就倒下去死了。制钉工用瓦隆话激烈地喊着,催促它们不停地叫,叫,叫,一百八十只金丝雀你一声我一声参差不齐地叫着,在这一片嘈杂的鸣叫声里,一百多个观众心情激动得一句话也不说。最终是一只“巴提色桂”金丝雀赢得头奖,获得了一个锻铁咖啡壶。当扎查里和斐洛梅进来的时候,沙瓦尔和卡特琳正在那里。他们握握手,站在一起。突然,扎查里大怒起来,他看到一个跟伙伴们一起来看热闹的制钉工正在捏卡特琳的大腿。卡特琳脸涨得通红,要哥哥不要声张,因为她生怕自己一嚷嚷,所有这些制钉工就会扑向沙瓦尔,发生一场恶斗。她早就知道有人捏她,为了怕惹出事来,她一声没吭。可是,他的情人却只冷笑了一声,然后四个人就一起离开了,这桩事似乎也就算完了。然而他们刚来到皮凯特咖啡馆要喝啤酒时,那个制钉工又来了。他以挑衅的姿态嘲弄他们,故意在他们眼皮下蹭来蹭去斗气。扎查里认为这是对他们家的侮辱,实在忍无可忍了,就猛地向那个无赖扑过去。“你这个畜生,这是我妹妹!……他妈的,你瞧着,我非要你尊重她不可!”大家赶忙跑过来把两个人拉开,沙瓦尔却非常平静地重复说:“不用理他,这是我的事……我告诉你,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恰巧这时马赫一伙人赶来了,他安慰了眼泪汪汪的卡特琳和斐洛梅。人群中爆发一陈哄笑,那个制钉工早就溜走了。为了完全丢开这件事,沙瓦尔请大家喝啤酒,因为他就住在皮凯特咖啡馆。艾蒂安也只好和卡特琳碰杯,父亲、女儿、儿子和女儿的情人,以及儿子的情妇,大家一块儿举杯畅饮,很有礼貌地互相祝贺:“大家人人健康!”后来,皮埃隆也坚持要请一杯。但是,正当大家正在非常融洽地痛饮时,扎查里看到了穆凯,立刻又生起气来。他喊住穆凯,说要跟他一块儿去找那个制钉工算账。“我非揍死他不可!……沙瓦尔,你守着斐洛梅和卡特琳。我一会儿就回来。”这回轮到马赫请喝啤酒了。总之,如果扎查里要去替妹妹报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当斐洛梅看见穆凯之后才放心地点点头。没问题,这两个家伙准是到沃尔坎去了。每逢主保节的晚上,大家都到欢乐舞厅来结束这个节日。舞厅是德喜儿寡妇开的。她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身体强壮,胖得像个大酒桶,然而看起来倒还年青,风韵犹存,眼下仍有六个情人。照她自己的说法,一星期内一天换一个,星期日,六个人一块来。她把矿工们都叫做孩子,每当她想起自己三十年来给矿工们倒的啤酒足足能汇成江河时,就无限感慨;她还炫耀说,没有一个推车女工不是先在她那里劈开腿而后怀孕的。欢乐舞厅有两个大厅:一个是摆着柜台和桌子的酒吧间,另一个是舞池,通过一个拱门和酒吧间连在一起,舞池很宽敞,只是当中铺有地板,周围是用砖砌的。舞厅里也有一点装饰,天花板下对角交叉挂着两条纸花串,中间是一个花环,也是用纸花扎成的。四周围的墙上挂着刷金的薄板,板上写着圣者的名字,什么铁匠的主保圣埃路瓦,皮匠的主保圣克雷班,矿工的主保圣巴尔布,简直是各行各业的节日表。天花板很低,三个乐师待在同教堂讲坛一般大小的乐台上,脑袋都有碰破的危险。舞厅的四角各挂有一盏煤油灯,供晚间照明。在这个不寻常的节日里,人们从下午五点钟就开始借着窗口的太阳光跳起舞来,不过到将近七点钟的时候,舞厅里才挤满了人。外面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的黑灰,使人睁不开眼,并给炸锅里撒上了一层黑土。马赫、艾蒂安和皮埃隆走进欢乐舞厅坐下来,看到沙瓦尔和卡特琳正在那里跳舞,斐洛梅却独自一人呆望着他们。勒瓦克和扎查里两个人都没有露面。舞池周围没有凳子,每跳完一场舞,卡特琳就到父亲桌边来休息。他们招呼斐洛梅,她却宁愿站着。夜幕降下来,三个乐师起劲地演奏着,舞厅里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臂膀、臀部和胸部在摇来摆去。当那四盏灯倏地照亮了一切的时候,响起一阵欢呼,只见舞池里的人们脸红通通的,蓬乱的头发粘在皮肤上,飞舞的裙子散发着一对对舞伴的强烈的汗味。马赫把穆凯特指给艾蒂安看,她又胖又圆,活像一个猪尿脬,正在一个瘦高个子的井口工的怀里激烈地旋转着。这回她心里该痛快了,又叫她抓住了一个男人。八点钟,马赫老婆也来了,她怀里抱着艾斯黛,后面拖着她那一群孩子:阿尔奇、亨利和勒诺尔。她径直奔向这里来找丈夫,根本不担心他会不在这儿。今天可以晚些吃晚饭,因为大家肚子里灌满了咖啡和啤酒,谁也不觉得饿。其他一些女人也来了。当人们看见勒瓦克老婆由布特鲁陪着,跟在马赫老婆后面走进来的时候,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布特鲁手里牵着斐洛梅的两个孩子——阿希勒和德锡雷。两位隔壁女邻居看起来十分融洽,这一个转过身和另一个谈着话。一路上,她们一直在谈儿女们的婚事,马赫老婆终于答应让扎查里结婚,难受的是要失去大儿子每月的薪水了,不过她也认为不应该再不通情理地死抓住儿子不放。她竭力装出无事的样子,心里却非常焦急,作为一个主妇,眼看着一笔最可靠的收入就没有了,她真不知道以后怎样维持下去。“好邻居,你就坐在这儿吧。”马赫老婆指着靠近丈夫跟艾蒂安和皮埃隆几个人喝酒的那张桌子说。“我丈夫没和你们在一块儿吗?”勒瓦克老婆问道。伙伴们告诉她,勒瓦克就要回来了。大家伙往一块挤了挤,布特鲁、孩子们和酒客们紧紧靠在一起,两张桌子变成了一大张。他们又要了些啤酒。斐洛梅看见她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来了,就走了过来。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听说终于答应她和扎查里结婚了,显得非常高兴。大家问起扎查里时,她用温柔的声音回答说:“我也在等他,他又到那个地方去了。马赫跟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么说她答应了?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默默不语地吸着烟。眼看着这些忘恩负义的孩子们,丢下爹妈受穷不管,一个一个地都要结婚了,他也为以后的日子发起愁来。人们一直在跳舞,四组舞结束时,舞厅里扬起了一阵红黄色的尘雾,墙壁也震得嘎嘎作响。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好像出事的火车头在紧急鸣笛一般。舞曲一停,一个个舞友都像经过长途奔驰的马一样,满头大汗,直冒热气。“你还记得吗?”勒瓦克老婆俯在马赫老婆耳边说,“你说要是卡特琳也胡闹的话,你就掐死她!”沙瓦尔领着卡特琳回到她一家人围坐的桌旁来,两个人站在她父亲身后喝完他们的啤酒。“啊!”马赫老婆无可奈何支支吾吾地说,“你还提这个……不过,我放心的是她不会有孩子,嗯!这我敢保险!……你想,要是她也有了孩子,我就不得不把她也嫁出去,那么我们吃什么呀!”震耳欲聋的乐声又响起来,喇叭里吹奏着波尔卡舞曲,这时马赫低声把自己的一个主意告诉了妻子。为什么不招一个房客呢?比方说,就像正在寻找寄宿的艾蒂安这样的人。扎查里就要离开他们了,家里可以腾出地方来,那么由扎查里之走而损失的钱,就可以从这里找补一部分回来。马赫老婆的脸色豁然开朗起来,她想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一定这么办。她仿佛又得救了,不致挨饿了,心里又高兴起来,于是又为每人要了一杯啤酒。这时候,艾蒂安正努力对皮埃隆进行宣传,给他讲解互助基金的计划。艾蒂安不留心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要叫皮埃隆答应参加。“那么,到我们罢工的时候,你就会看出这种互助基金的好处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不怕公司,可以用这笔钱作为和公司斗争的基金……是不?就这样办吧,你觉得怎么样?”皮埃隆的脸色变得苍白,低下头去,讷讷地说:“让我再想一想……奉公守法就是最可靠的互助基金。”这时,马赫把艾蒂安拉过来,直截了当而又亲切地建议他搬到自己家去住。年轻人爽快地接受了,他非常希望住在矿工村里,他认为那样可以进一步接近伙伴们。这件事几句话就说定了,马赫老婆说就等孩子们结了婚,以后就让他搬去。恰巧这时候扎查里同穆凯和勒瓦克一齐回来了。三个人身上都带着沃尔坎特有的杜松子烧酒味和下流女人身上呛鼻子的麝香味。他们醉得很厉害,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高高兴兴地开着玩笑。扎查里听说要让他和斐洛梅结婚,乐得说不出话来了。斐洛梅平静地说,她可真愿意看他笑,不愿意看他哭。椅子不够了,布特鲁往旁边挪了一下,把自己的椅子让一半给勒瓦克。勒瓦克看见大家都在这里跟一家人似的,十分兴奋,一定要请大家再喝一杯。“他妈的!这样快活的日子是不常有的!”他大嚷大叫地说。十点钟了,大家还都呆着不走。一些妇女陆续来找丈夫,把他们拖回家去。她们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孩子,母亲们再也没有什么拘束,掏出像燕麦口袋一样长的金栗色大乳房喂孩子,弄得娃娃们的胖脸上尽是奶水。那些已会走路的孩子也灌了一肚子的啤酒,爬在桌子底下撒尿,丝毫不觉脸红。这里简直是一个涨潮的啤酒海,德喜儿寡妇的大酒桶整个打开了,啤酒把人们的肚子灌得鼓鼓的,鼻子、眼睛以及其它地方,到处都是啤酒。大家摩肩擦膝地紧紧坐在一起,感到很开心。人们不停地张开大嘴欢笑着,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上。舞厅里闷热得像火炉一样,几乎快要把人烤熟了。于是大家脱掉衣服,裸露的身子在烟斗的浓烟中变成黄褐色。唯一的麻烦是出去小便,不时有一个姑娘站起来,走到院子里面的水井旁边,撩起裙子蹲一会儿再回来。纸花串下面跳舞的人满脸是汗,谁也看不清谁,徒工们就乘机敢于不时地用屁股去拱倒推车女工。但是,当一个轻浮的姑娘被一个小伙子压在身上倒下去的时候,喇叭就疯狂地吹着,盖过他们的声音,跳舞的人用脚踩踏着他们,仿佛整个舞厅坍下来压在他们身上一样。一个人从旁边走过,顺便告诉皮埃隆说,他的女儿丽迪横躺在大门口的人行道上。她分喝了刚才偷来的那瓶酒以后就醉倒了,皮埃隆只好把她抱走,这时,让兰和贝伯还能挺住,远远地跟随着,觉得这事很可笑。这件事成了散会的信号,一家一家地走出了欢乐舞厅,马赫一家和勒瓦克一家决定回矿工村去。这时,长命老和老穆克也离开了蒙苏,每个人像梦游神似的蹒跚走着,一直默默地回忆各自的往事。人们一起回家,最后一次穿过两旁是炸锅和酒馆的节日市场;炸锅冷却了,最后几杯啤酒像小河一般从酒馆一直流到街心。天空仍然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当人们离开那照如白昼的明亮屋子,走进了漆黑的田野时,到处是笑声,业已成熟的麦田里传出呼呼的喘气声,这一夜,想必又要造出许多孩子。人们一群一伙地,陆陆续续回到矿工村。勒瓦克也好,马赫家也好,晚饭都吃得不大香甜,马赫一家吃完早上留下的兔肉就睡下了。艾蒂安又把沙瓦尔领到拉赛纳那里去喝酒。“我同意,”沙瓦尔听艾蒂安对他讲明互助基金的事情以后说,“你只管放手干吧,真是好样的!”艾蒂安眼里露出狂喜的神色,大声说:“好,让我们同心协力地干吧……你看着,为了正义,我要牺牲一切,把姑娘和酒都撇在一边。只有一件事时刻激励着我的心,那就是我们将来要把资产阶级统统消灭掉。”三快到八月中的时候,艾蒂安搬到马赫家住了。扎查里已经结婚,并且在公司领到了一所房子,他与斐洛梅和两个孩子搬到那儿去了。最初,艾蒂安在卡特琳面前,还感到有些拘束。他们时时刻刻都亲密相处,艾蒂安现在是处于大哥扎查里的位置,他跟让兰睡在一张床上,对面就是大姐的床。起床入睡,都必须当着卡特琳的面穿脱衣服,同时也要看到她穿呀脱的。当她脱下最里边的短裙时,这位贫血的金发姑娘的白嫩的身躯就袒露出来,她白得像雪一样洁净,从脚跟到脖子,宛如在奶汁里浸过似的,手和脸虽已变得粗糙,那风吹日晒的黑印在脖子周围截然分明,却好像戴着一个琥珀项圈一样。每当他看到这些,心里就产生一种无法遏止的激动。他总是转过身去,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但是,日久天长,他逐渐熟悉了她的全身:最初,当他低下头去的时候,看到了她的两脚;然后,当她钻进被窝的时候,瞧见了她的膝盖;再有,当她早晨俯在脸盆上洗脸的时候,他又看到她那对小乳房鼓起的胸部。她并不看他,只是匆匆忙忙地十秒钟就脱完衣服躺在阿尔奇身旁,动作柔软敏捷,像一条水蛇一样,艾蒂安刚脱下鞋子,她已经钻进了被窝,转过身去了,只露出一个大发髻。他从来没有惹她生过气。当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即使一种无形的魅力使他情不自禁地偷偷瞅她一眼,他也决不用玩笑话挑逗她,更不冒冒失失地动手动脚。虽然他们朝夕相处,洗脸、吃饭、工作都在一起,彼此之间哪怕个人私事也不相瞒,但是由于父母就在身边,而且他对她又有着一种爱和怨的复杂情感,因而使他总也不能像对待自己意中人那样对待她。全家唯一回避的是洗澡,每天一到洗澡的时候,年轻姑娘单独到楼上的房间里去洗,男人们则一个挨一个在楼下洗。刚刚一个月,艾蒂安和卡特琳似乎彼此不再忌讳了。晚上,他们脱了衣服,没吹灭蜡烛也在屋里走动,她的动作也不再那样匆忙,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坐在床边抬着胳膊打发髻,内衣卷着,露出大腿;他有时脱了长裤以后还帮她找失落的发针。日子长了,他们就不再为赤身露体感到难为情,觉得这样也很自然,因为他们决不做坏事,再说,这么多人住在一间屋子里,这也算不得是他们的过错。然而,就在他们根本不想做什么罪恶事情的时候,突然间他们又感到不安起来。他有许多晚上没有看见她那没有血色的身体以后,有一天突然又看到她那雪白的身子时,他不禁打了一个战栗,不得不转过脸去,唯恐抑制不住而会猛地将她抱住。有几个晚上,她无端地也忽然担心起会失去贞洁,她急忙钻进被窝,好像感觉到这个小伙子的手抓住她一样。吹灭了蜡烛以后,彼此都清楚谁也没有入睡,互相思念着,尽管他们劳累了一天。第二天,他们一整天都为此感到苦恼,因为他们渴望能有平静的夜晚,像同伴一样无拘无束地在一起。艾蒂安就嫌让兰睡觉不老实,常常把身子弯得像只大虾。阿尔奇的呼吸很轻,勒诺尔和亨利头一天晚上让他们互相搂抱着睡下,第二天还是那样睡着。漆黑的屋子里,只听见马赫两口子的鼾声,像铁匠炉上的风箱似的均匀地响着。总之,艾蒂安觉得住在这里比住在拉赛纳家里强多了,床不坏,每月还换一次被单,伙食也较好,美中不足的就是肉太少了。然而大家都这样,四十五法郎的寄宿费,不能要求每顿饭吃一只兔子,可是这四十五法郎确实接济了全家,虽然还有一些零星的欠债,一家生活总算维持下来了。马赫一家很感激这位房客,给他浆洗缝补,把他的东西经管得整整齐齐。一句话,他感到自己是生活在清洁而又有女人细心照顾的环境中。现在,艾蒂安开始理解了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那些思想。在此以前,在伙伴们忿忿不满的时候,他只是怀着本能的愤怒。摆在他面前的各种复杂问题:为什么有人穷?有人富?为什么穷人被富人踩在脚底下而从来也不希望去取代他们?他第一步是理解到自己的无知。从这时起,暗中的羞愧,内心的烦恼一直折磨着他;他对于全人类一律平等,人们应共享世上财富,这些激动着他心弦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敢谈论。因此,他像那些拚命追求知识的无知的人一样,无计划地贪婪地学习起来。现在,他按时跟比他文化水平高、积极投身于社会主义运动的普鲁沙通信。他让普鲁沙给他寄来一些书,囫囵吞枣地读完以后,更加受到鼓舞。特别是一位比利时医生写的一本医学书《矿工卫生》,这本书简单明了地介绍了致使煤矿工人死亡的一些疾病。此外,他当然还读了不少难以理解的枯燥的政治经济论文,以及一些使他思想混乱的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还有就是一些旧报纸,他把这些书报都保存起来,作为将来与人争论时的有力论据。另外,苏瓦林也借书给他,那本论合作社的书籍使他对于取消货币、把整个社会生活建筑在劳动基础上的世界互换联盟,幻想了一个月之久。自从他感到自己已经学会思考问题以后,自愧无知的心情便消失了,一股傲气油然而生。头几个月,艾蒂安像新接受洗礼的教徒一样,热情高涨。对压迫者义愤满胸,渴望被压迫者不久就能获得胜利。但是他还不能用他从书本上学到的模糊不清的知识制定出一个系统的制度。拉赛纳的实际要求和苏瓦林的毁灭性暴力行动的思想混杂在他的脑海里;他几乎每天都在万利酒馆同拉赛纳和苏瓦林一起痛骂煤矿公司。当他从那里出来以后,他就进入梦境,仿佛看到人民不必打碎一块玻璃,也不必流一滴血,就获得了彻底的新生。另外,将来该采取什么行政方法,在他的思想中也是一团模糊,他盼望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因为他总想不出一个重建社会的计划来。他甚至表现得温和和自相矛盾,并常常说,要从社会问题中排除政治因素。这是他从书本上看到的一句话,他也最喜欢在他周围的迟钝的矿工中间谈这句话。现在,马赫一家每天晚上总要多聊上半个小时才上楼睡觉。艾蒂安总是谈那件事。随着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斯文,他对矿工村里男女混杂的情况也就越来越感到难以容忍。难道人都是畜生吗?竟把他们这样一个紧挨一个地圈在田野中间,甚至换换内衣要想不叫旁边的人看到屁股都办不到!这对健康是何等有害!青年男女又怎么会不堕落呢!“那还用说,”马赫回答说,“要是我们的钱多一点,就会更舒服一些……不管怎么说,大家挤在一块儿对谁也没有好处,只会使男的酗酒,姑娘怀肚子。”于是,一家子就此谈起来,人人发表自己的意见,屋子里本来已经充满煎洋葱的味道,加上煤油灯的气味,空气更加污浊了。是的,生活真不是好受的。人们像牛马一样劳动,所干的活跟从前用来惩罚犯人的苦役一样,许多人把命丢在那里,但是就是这样干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也吃不上一口肉。当然,人们多少还有一点吃的,只是少得可怜,仅仅不致饿死而已,并且人人债台高筑,一天到晚有债主追逼着,就像自己的面包是偷来的一样。每逢星期天,大家累得只顾睡觉。唯一的快乐就是喝酒,或者是跟自己老婆一起造孩子;然而,啤酒将使你的肚子过于肥胖,孩子将会不理你。不,不,这种生活真不是好受的。这时,马赫老婆也插嘴说:“最糟糕的是,人们自己认为这种情况不可能改变,不是吗?……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将来会幸福,盼望这个盼望那个;随后,仍然是受苦,还是跳不出穷人圈去……我呀,我决不想损害任何人,可是,这种不公正也常常使我气忿。”一阵沉默。大家在这关闭着的天地中,感到说不上来的憋闷,这时才喘了一口气。如果老爷爷长命老也在场的话,只有他一个人表示惊讶。因为在他那个时代,人们并不这样伤脑筋:生在煤里,就得挖煤,除此以外,谁也没有别的要求;现在却吹来了这样一股风,弄得矿工们异想天开。“什么也别埋怨,”他嘟囔说,“一杯好啤酒就是一杯好啤酒……资本家们差不多都是坏蛋,可是资本家总是要有的,这不是事实吗?在这方面伤脑筋一点儿用也没有。”这下子艾蒂安激动起来。怎么,难道不许工人思考么!嗯!正因为现在工人懂得思考了,事情才快要改变。在老爷爷那个时代,矿工像牲口一样生活在矿井里,像采煤的机器一样在地下转动着,对外面的事物不闻不问。因此有权有势的富人们才能为所欲为,买他们,卖他们,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而他们对这些却毫无所知。但是,如今矿工们彻底觉悟了,他们像埋在地下的一颗良种,开始萌芽了。总有那么一天早晨我们会突然看到它在美丽的田野上破土而出的。是的,要长出许许多多人,长出一支为恢复公正而战斗的大军。革命以后,不是所有的公民都一律平等吗?既然大家一样投票,工人还会雇用他们的资本家的奴隶吗?现在,大公司利用它们所拥有的机器把一切都压垮了,人们连从前对抗他们的保证也失去了。当年,同一行业的人还能组成一个行会进行自卫。他妈的!正是由于这和其他原因,随着人们教育程度的提高,总有一天都会彻底改变的。只要看看矿工村的情况就明白了:祖父一辈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父亲这一辈不是会写了吗?而今青年一辈,都像教师那样能读会写了。啊!一代人正在茁壮成长,一点一点地成长,在阳光的普照下逐渐成熟!既然人们不一定终生要死守在一个地方,而且也能有占居别人位置的雄心,为什么不挥起拳头,想法子当强者呢?马赫虽然被说动了,但心里不免仍充满疑团。“谁一动,马上就会被开除。”他说。“还是老爷爷说得对,到头来倒霉的还是矿工,休想得到任何好处。”半天没有做声的马赫老婆,如梦初醒地说:“但愿本堂神甫的话是真的,今世受罪,来世能够享福!”一阵哄笑打断了她的话,连孩子们都耸了耸肩膀,他们受外界风潮的影响,都不再信神,只是对矿井底下的游魂还暗暗有些恐惧,对虚无缥缈的天却毫不在乎。“啊!得了吧!去他本堂神甫的吧!”马赫大声说。“要是他们真相信这个的话,他们就会少吃一点,多干点活儿,好给自己在天上修下一个好位置了……没那么回事,人死如灯灭,一切也就全完了。”马赫老婆深深地叹了几口气说:“啊!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然后她两手摊放在膝盖上,带着一种无限怅惘的神情说:“那么,我们这些人真的永远完了。”大家伙面面相觑。老爷爷长命老正往手帕里吐痰,马赫忘记嘴里还叼着已经熄灭的烟斗。阿尔奇坐在已经伏在桌边上睡着了的勒诺尔和亨利之间谛听着。特别是卡特琳,手托下巴,聆听艾蒂安大声讲出自己的信心和梦寐以求的社会的迷人前景。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四周的人家都已入睡,只隐约听到远处孩子的哭声,或深夜归来的醉汉的吵闹声。房间里,布谷鸟木钟滴嗒滴嗒有条不紊地响着,尽管屋里的空气憋闷,撒了沙的地上还是升起一股潮湿的凉气。“你又想什么了!”艾蒂安说,“难道非要一个上帝和天堂才会幸福吗?难道你就不能在人世间为自己创造幸福?”艾蒂安声调激昂、滔滔不绝地谈着。突然间,这关闭着的小天地裂开了,一束强光照亮了这些穷苦人的黑暗生活。那种永无止境的贫困,牛马般的劳役,猪羊一样任人宰割、任人吞食的命运等等,一切不幸都消失了,被一股强烈的阳光一扫而尽了,正义在万道霞光的照耀下从天而降。既然仁慈的上帝不复存在,正义就要把人类送进平等博爱的乐土,保证人人幸福。犹如想象的那样,一个新的社会一早晨就诞生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幻影一样出现在眼前,在那里,每个公民都靠自己的劳动,各得其所共享快乐。腐朽的旧世界已经粉碎,一个新生的、纯洁的人类出现了,人人都是劳动者,他们的原则是:凭工计劳,按劳付酬。这个梦想越来越大,越来越美,它越显得高不可攀,就越有诱惑力。最初,马赫老婆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不相信艾蒂安的话。不,不,这过于美好了,不应该怀有这种想法,因为这种想法将会使生活更加可憎,况且,为了幸福,还要毁掉一切。当她看到马赫的眼里闪出亮光,先是主意不定,而后被说服的时候,她不安起来,大声打断艾蒂安的话说:“别听他的,我的老头子!明摆着他是在跟我们讲神话……难道有钱人会乖乖地跟我们一样干活儿吗?”然而,这种梦想的魅力渐渐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作用。她终于笑了,开始憧憬未来,进入了那个理想的美好世界。哪怕在短暂的时刻里忘却悲惨的现实,也是何等甜蜜啊!当人们面向黄土背朝天低头过着牛马般的生活时,是特别需要有一个说谎的角落的,在那里他们可以津津有味地谈论一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聊以自慰。然而使她激动、使她同意这位年轻人的意见的,正是公正的思想。“你这么说是对的!”她大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事情合乎正义,我甘愿为它粉身碎骨……真的!是应该让我们享受享受才对。”这时,马赫敢于放开胆子说话了。“他妈的,别看我穷,为了今生今世能亲眼看到这一切,我情愿拿出五个法郎……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呀!是不是?这很快就会实现吗?我们应该怎么办?”艾蒂安又接着讲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旧社会正在崩溃,要不了几个月了。关于采取什么方法,他说得比较含混,把他读过的东西东拼西凑地说一通,反正在一群愚昧无知的人面前,他并不怕作一些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解释。他把所有的方法一个一个地都讲到了,他确信胜利易如反掌,一个普遍的亲吻就可以消除阶级矛盾,因而他把这些方法说得很温和,丝毫也没有考虑到资本家和资产阶级中间的那些坏蛋是可能需要用强力才能制服的。马赫全家仿佛都明白了,他们怀着新奉教者的那种盲目信仰,赞成并接受了这种奇迹般的解决方法,好像教会初兴时期的基督徒一样,在旧世界的粪土上期待着完美的社会的来临。小阿尔奇也不时地插上几句,她所想象的幸福就是有一幢非常温暖的房子,孩子们可以在那里尽情玩耍,并且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卡特琳一直用手托着下颏,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艾蒂安,等他一住口,她就像着了凉似地轻轻打个冷战,脸色变得十分苍白。马赫老婆望着布谷鸟木钟,说:“九点多了,这怎么行!明天都该起不来了。”于是,马赫一家人又失望地、心情郁郁地离开桌子,他们觉得好像刚刚发了财,又突然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马上要到矿上去的老爷爷长命老嘟哝说,这些神话并不能使饭食变得好一些。别的人一个跟一个地上了楼,这时人们才理会到墙壁上的潮湿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全矿工村都已沉睡,在楼上,卡特琳是最后一个上床,吹灭蜡烛,艾蒂安听见她辗转反侧了好半天才睡着。邻居们也常常跑来参加议论,每当谈到平均分配的时候,勒瓦克就显得特别兴奋,而每当大家抨击公司时,出于谨慎的考虑,皮埃隆总是借口要去睡觉,就悄悄溜走了。扎查里偶尔也来一会儿,不过他讨厌政治,宁愿到万利酒馆喝啤酒去。至于沙瓦尔,他的调子比别人都高,他主张流血斗争。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要到马赫家来呆上一个钟头。他这样热中,其中多少还掺杂着一种不便明言的嫉妒,他生怕有人把他的卡特琳夺走。他本来已经厌倦这个姑娘了,可是自从有一个男人睡在她一旁,并且可能在夜间占有她以后,他又觉得她可贵了。艾蒂安的影响越来越大,他逐渐把矿工村的革命情绪鼓动起来。这是一种暗中进行的宣传,由于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威望越来越高,这种宣传也就越来越有力。尽管马赫老婆怀着一个谨慎从事的主妇的那种疑虑,但对艾蒂安仍然很尊重,因为他按期交食宿费,既不喝酒,又不赌钱,就爱埋头读书。她在街坊四邻的女人们当中夸他是个有教养的小伙子,所以她们也总来求他代写书信。他可以说成了一位管事先生,除了负责写信,哪家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也都要向他讨主意。因此,从九月起,他终于建立起他那个尽人皆知的互助基金会,只是力量还很薄弱,参加的仅是矿工村的居民。但是,假如公司不干涉、不阻挠的话,他很希望所有矿井的矿工都能参加。大家推举他担任这个基金会的秘书,还给他一点津贴,作为他写写记记的报偿。这使他阔气起来了。如果说一个结了婚的矿工,每月挣的钱不够开支的话,那么一个没有任何负担的俭朴的单身汉是可以攒些钱的。从此以后,艾蒂安身上慢慢地发生了一种变化。贫困时收敛起来的讲究打扮和享受的本能抬头了。他买了些毛呢衣服,漂亮的长筒靴,俨然成了一个头目,整个矿工村都围绕在他周围。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于是这种在群众中初步获得的声望使他有些飘飘然了。他虽然这么年轻,昨天还只是一个小工,现在却成了领导人、指挥人的人,这就使他骄傲起来,使他更加梦想不久就会爆发革命,他要在这场革命中大显身手。他的面容也变了,装得很严肃,讲话也打起官腔来;他那不断滋长的野心使他更加热中于他的理论,更倾向斗争的思想。秋深了,矿工村一个个小菜园在十月的严寒中变得毫无生气。徒工们不再在纤细柔弱的丁香花后面和棚屋顶上同推车女工鬼混。只剩下冬令的蔬菜:晶莹着白霜的白菜、葱头和准备腌吃的生菜。冬季的倾盆大雨不断敲打着住房的红瓦,雨水像瀑布一样通过檐槽哗哗流进大木桶里。家家户户的火炉不再灭火,炉子里冒出的煤气使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里的空气非常污浊。一个苦难的季节又开始了。在十月里最初的一个寒夜里,艾蒂安刚刚在楼下谈完话,因为过于兴奋,一时不能入睡。他看着卡特琳很快钻进被窝,把蜡烛吹灭。她显得也很激动,内心有一股女子的羞涩心,使她那样慌乱,那么笨拙,而使她更加暴露。在黑暗中,她像死人一样地躺着,但他听得出她也没有睡着,知道她在想他,正像他在想她一样;他们心里这种无声的交流,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使他们心情纷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和她都一动不动,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互相搅扰着,尽管他们想尽力压低他们出气的声音。有几次,他都几乎要站起来去抱住她。虽然两个人都有这种强烈的愿望,却从未互相满足,这多么蠢呀!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的心呢?孩子们都睡着了,她恨不得立刻就得到他,他也知道她屏着呼吸在等他,她会一声不响地闭紧嘴把他搂住的。差不多一个钟头过去了。他并没有过去抱住她,她呢,连身子都不敢翻,生怕会把他招引过去。他们仍床靠床地睡在一起,然而羞耻、矛盾和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微妙的友爱的墙却更加高了。四“听我说,”马赫老婆对丈夫说,“你既然要到蒙苏去领工钱,就给我捎一斤咖啡和两斤糖回来吧。”马赫为了省下修鞋的钱,正在补自己的一只破皮鞋。“好吧!”他咕哝了一句,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儿。“你再到肉铺……买点小牛肉,好吗?咱们有不少日子没见到肉了。”这一回,他抬起头来。“你以为我能领几百几千法郎吗?……他们整天想停工,半个月能领几个钱!”两个人都不言语了。这是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吃过午饭以后的事情。这一天,煤矿公司借口发工钱事忙,不能开工,又停止了各个矿井的出煤。公司看到工业危机日重一日,感到惊慌失措,不愿意使已经存得够多的煤再增多,所以抓到一点借口,就迫使它的一万名工人停工失业。“我告诉你,艾蒂安在拉赛纳那里等着你,”马赫老婆又说,“你带他一起去吧,他比你机伶,要是他们少给你算钟点,他比你知道该怎么办。”马赫点头表示同意了。“跟那些先生们再谈一谈他爷爷的事吧。医生和经理处是串通一气的……不是吗?老爷子,医生是不是弄错了,你还能够干活儿是吧?”十天以来,老爷爷长命老就像钉在那张椅子上一样,正如他自己说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马赫老婆不得不又问了一遍。这时,老爷爷才怨声怨气地说:“当然,我还能干活。不能因为腿疼就算完了。他们搞这些名堂,是为了想不给我那一百八十法郎的养老金。”马赫老婆想的是老爷爷的两个法郎的薪水,也许再不能给她了,她便忧伤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的上帝!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都得饿死了。”“死了倒好,再也不挨饿了。”马赫说。他又在皮鞋上加了几个钉子,决定动身了。要到下午四点钟才能轮到二四○矿工村领工钱,因此男人们谁也不着急了,他们磨磨蹭蹭,一个一个地走了。妻子们追在后面,央求他们领到工钱马上就回来,很多妻子还嘱咐他们买这买那免得他们跑到酒馆去胡花。艾蒂安到拉赛纳这儿来打听消息。有许多传言令人心里不安,人们说公司对坑木支架工作越来越不满意,不断用苛刻的罚款办法对付工人,一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其实,这不过是表面上的争吵,骨子里却还大有文章,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重大原因。艾蒂安走进拉赛纳的酒馆时,有一个刚从蒙苏回来的矿工正在那里喝啤酒,他说出纳处贴了一张布告,但他弄不清上面写的都是什么。随后又接连来了两个矿工,每个人都带来不同的说法。然而,公司已经采取了一项决定,这看来是确定无疑的了。“你有什么想法,你?”艾蒂安说着走到苏瓦林那张桌子前,挨着他坐下来,桌子上摆着一包烟叶,这是他唯一的消耗。机器匠不慌不忙地卷好一支烟。“我说这很明显,他们要把你们逼得无路可走。”唯独他一个人有足够清晰的头脑来分析现时的情况。他以固有的平静态度解释说:公司受到工业危机的袭击,如果它不想垮台,就必须紧缩开支。这自然就得让工人们勒紧肚子,他们的办法是随便找个借口来减少工人的工资。两个月来,矿井的煤一直堆在贮煤场上,因为几乎所有的工厂都停了工。公司害怕机器停止运转后会彻底损坏,不敢停工,就幻想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可能是激起一次罢工,从而使矿工更加驯服,薪水更少。此外,公司对新建立的互助基金会感到不安,它将来会成为公司的一个威胁,然而只需一次罢工就可以使这笔为数尚不算多的储备金耗个一干二净,使公司能够摆脱这一威胁。拉赛纳坐在艾蒂安旁边,他们俩惊愕地听着。现在他们可以大声交谈了,酒馆里没有别人,只剩下拉赛纳太太一人坐在柜台后面。“这叫什么主意!”这位酒馆老板道,“为什么非要这么干呢?罢工于公司,于工人都没有好处。最好还是和解。”这是十分明智的。他一贯赞同合理的要求。自从他这位老房客的威望迅速提高以来,他就极力主张在可能的范围内逐步实现这个基金组织,他说,欲速则不达,不能奢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他被啤酒养得胖胖的,在他那和善的面孔下面隐藏着一种嫉恨;而且由于沃勒矿井的工人来这里喝酒和听他谈话的人越来越少,这种嫉恨就更深了。有时,他竟忘却了自己是一个被解雇的老矿工的仇恨,反而为公司辩护。“这么说,你是反对罢工的喽?”拉赛纳太太从柜台那边喊道。拉赛纳坚决地回答了一声“是”,于是她叫他住嘴。“算了吧!你要是没有胆量,就好好听听这两位先生讲吧!”艾蒂安望着拉赛纳太太送来的啤酒沉思着,然后他抬起头来说:“这位同伴所谈的一切很可能是对的,要是人们逼着咱们罢工,咱们就必须考虑这个问题……正好普鲁沙给我来了信,信中对这个问题谈得很正确。他也不赞成罢工,因为在罢工中工人不能取得决定性成果,他们和老板同样要受损失的。但是,他认为这是让咱们的人参加他那个大组织的绝好机会……看,这就是他的信。”的确,“国际”不能得到蒙苏矿工的信任,使普鲁沙很失望,他希望在有什么冲突迫使蒙苏的矿工和公司进行斗争的时候,使他们都参加“国际”。尽管艾蒂安百般努力,还是没有争取到一个会员,也许是因为他把最大的力量都用在更为人欢迎的互助基金会上了。然而,这个基金会还是十分薄弱的,正像苏瓦林所说的,它很容易被用光。罢工的人们为了获得世界各国兄弟们的援助,迟早会加入“国际”的。“你的基金有多少了。”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