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_萌芽-10

煌杲幔扛鋈硕蓟匙叛挂值男那榈却沤峋值牡嚼础4幽翘煲院螅伤盏牟浦髅敲刻煲估锒家佣衩沃型蝗痪眩淅镒芎孟裉胶涿木由亲永锓路鹦岬角喝说幕鹨┪丁5牵顾巧四越畹模切律先蔚睦纪咎蒙窀υ谝淮谓驳乐械难月邸U馕唤犹嫒逋叨窀Φ男律窀κ菔莸模ぷ帕街换鹛恳谎斓难劬ΑH逋叨窀πθ菘赊洌僦菇魃鳎且桓雠趾鹾醯睦虾萌耍膊坏米铮馕恍吕吹纳窀筛钤读耍∧训览纪窀Σ皇窃谖怕业胤街刃虻目啥竦耐练吮缁ぢ穑克展ふ叩奶咸熳镄斜缃猓ち业毓セ髯时炯遥岩磺性鹑瓮惩惩频阶时炯疑砩稀K担时炯野崃私袒峁逃械奶厝ㄒ院螅屠挠谜庑┨厝ǎ咽澜绺愠闪艘桓龀渎锒窈屯纯嗟目勺缰涞牡胤剑凰担捎谧时炯蚁嘈盼奚衤郏豢匣指葱叛觯豢匣指醋钕鹊幕浇掏街涞男值苡寻常磐铣ち巳擞肴酥涞奈蠼猓贾铝艘怀〈竽选K踔炼返ㄍ哺蝗耍嫠撬担杭偈顾窃偻绻滩换惶系鄣幕埃系劬鸵镜角钊说囊槐撸⑶椅吮3肿约旱墓馊伲巡恍派系鄣南砀5娜嗣堑牟撇栈厝ィ指澜缟媳拔⒌娜恕r系呐磐矫窍诺没肷泶蛘剑と吮砻魉担赫獠攀亲羁膳碌纳缁嶂饕濉H巳硕既衔咎蒙窀κ且蝗罕┩降牧煨洌游枳攀旨埽ち夜セ饕黄甙司拍甑淖什准渡缁帷0D刹┫壬荡耸乱院螅柿怂始绨颍凰盗艘痪洌骸凹偃缢诟颐俏训幕埃鹘袒崽嫖颐浅羲摹!痹谡銎皆致趴植赖恼舛问奔洌侔簿投阍诶准蔷煽缶旅嫒美嫉牡囟蠢铩K卦谀抢铮裁幌氲剿氲谜庋谷环判拇蟮ǖ夭卦诒究蟮囊桓龇鲜目拥览铮愎巳嗣堑难罢摇5顾木苤屑渖ぷ乓袄钍骱蜕介鳎谧×松厦娴木冢挥腥嗽俚侥抢锶ッ跋眨虢ケ匦攵眉记桑合扔檬职亲呕ㄩ笔鞯氖骱蓿蟮ǖ亓锵氯ィ缓蟛拍芄坏交顾憬崾档奶菁叮淮送猓褂衅渌恼习;ぷ潘虢侥歉龆崖佣嵛锏姆丝撸匦胪ü缇辛钊酥舷⒌娜绕匦胛O盏嘏老乱话俣椎奶葑樱缓蠡挂谙琳目拥辣谥浼枘训嘏郎弦还铩K懦湓5纳睿抢镉卸潘勺泳疲惺O碌母慎ㄓ阋约案髦质澄铩2蓍娇泶笫娣蠢锟掌屡募静槐洌拖裨杼米右谎V皇钦彰鞯亩骺煊猛炅恕>」芄┯Ω鞯娜美季哂幸叭说幕呛徒魃鳎敛辉诤跸鼙酚投寄芨剑贾张坏揭话颉4拥谖逄炱穑侔簿椭辉诔苑沟氖焙虿诺憷辉诤诎道锍远鳎什幌氯ァU庵值酱ζ岷冢涝睹挥芯⊥返暮谝梗撬畲蟮耐纯唷K淙凰梢蕴ぬな凳档厮酰蝗泵姘趾芘停永匆裁挥刑逖楣谝故钦饷闯林氐匮乖谒耐飞稀6运道矗庵趾诎岛退枷肷系母旱R谎林亍O衷冢强客道吹脑呶锕睿【」芩霉膊饕宓睦砺郏艿慕逃胨木晒勰钣指椿钇鹄矗虼怂怀愿擅姘鸬氖裁匆膊欢谩2还惺裁窗旆兀课蘼廴绾巫芤钕氯ィ蛭娜挝窕姑挥型瓿伞A硪恢中呃⒁彩顾嗄眨芎蠡谀谴卧诖罄涮於鲎哦亲雍攘硕潘勺泳疲怪路⑵鹁品瑁米诺蹲悠讼蛏惩叨U庠谒睦锛て鹨恢治廾目志澹馐撬衫匆丫玫男锞频囊糯。灰壬弦坏紊站疲鸵⒎璧缴比说某潭取D训浪詈笠晌桓錾比诵资郑克诘玫揭靶缘穆阋院螅氐秸飧霭簿驳牡叵洛吞愚矗褚桓龀缘霉ィ掷屠鄣纳谝谎笏肆教欤⑶易芫醯枚裥模肷砣砣跷蘖Γ炖锓⒖啵芬蔡郏孟袷蔷说乜褚┦沉艘煌ㄒ谎R桓鲂瞧诠チ恕B砗辗蚋舅淙恢浪谡饫铮裁荒芨屠匆桓谑撬缓貌灰粒苑沟氖焙蛞膊坏憷恕O衷冢侔布父鲋油芳父鲋油返靥稍诓蓍缴弦欢欢K匀衔永疵挥泄囊恍┠:枷耄谒院@锘疃鹄矗饩褪鞘顾牙胪槊堑挠旁礁泻退孀胖兜奶岣叨淖愿咦源蟆K永匆裁挥邢牍饷炊啵幻靼鬃约何裁茨翘旆杩竦嘏鼙楦鞲隹缶灾戮垢械窖峋耄凰约翰桓一卮穑裁匆幌肫鹉切┍拔⒌挠⒋忠暗谋拘院偷酱ζ醋诺那羁嗥⒕透械较佣瘛R虼耍」芎诎凳顾浅M纯啵匀缓ε禄氐娇蠊ご迦ァD切┣钊思吩谝黄穑谕桓瞿就袄锵丛瑁嗝唇腥硕裥陌。×桓隹梢哉敢惶刚蔚娜硕颊也坏剑蛑笔切笊愕纳睿苁怯心枪闪钊酥舷⒌某舸形叮∷┐笏堑奶斓兀ü顾侨〉檬だ虾妥什准兑谎男腋I睿盟窍褡什准兑谎拿饔钟蟹缍取5牵獾靡嗌偈奔溲剑≡谡庵旨⒍龅睦斡校醯米约阂丫挥械却だ挠缕恕K亲隹蠊ち煨涞男槿傩模途醯米约罕匦刖L嫠撬伎嫉南敕ǎソナ顾牙肓怂牵匆桓鏊春薜淖什准兜牧榛辍R惶焱砩希美几屠戳艘桓隼罚馐谴右桓龀捣虻牡屏锿道吹摹6园侔菜道矗飧隼肥且桓黾蟮陌参浚幻糠旰诎凳顾涞贸沾簦顾坊枘哉侨淌懿涣说氖焙颍偷阋换岫人讯衩胃献咭院螅土⒖贪阉得稹K颜庵止饬恋弊飨裆兔姘谎豢扇鄙俚亩鳎浅A呦А<啪彩顾亩淅镂宋俗飨欤惶饺菏蟮奶哟苌煽幽镜呐焉约爸┲虢嵬南肝⑸簟T谡庵治屡目招橹校欢险鲎帕窖巯胨恢狈挪幌碌男氖隆;锇槊窃谏厦嬖跹耍克衔约号灼蠹乙纹鹄矗亲羁沙艿那优承形K砸仄鹄矗耆俏吮3肿杂桑顺瞿被吆筒扇⌒卸Kな奔涞目嗨稼は耄范怂男坌模涸谑虑楹米郧埃蛩阆衿章成衬茄牙肜投ǜ阏危匦攵雷栽谝患湔嗟姆考淅锕ぷ鳎杩谑悄粤投枰腥本Γ乇鹦枰簿病5诙芸嫉氖焙颍美寂芾锤嫠咚担鼙侨衔艿奖壤比チ耍谑牵侔膊鸥以谔旌谝院蟠佣蠢锍隼础K肓私庖幌虑榭觯匆豢词欠窕褂Ω眉绦岢窒氯ァK衔虑橐丫пЭ晌#展ひ郧八投园展さ慕峁泄骋桑皇遣坏靡亚佑谑虑榈淖匀环⒄埂O衷冢怀》杩竦谋┞乙院螅醯梦薹ㄆ仁构救貌剑只指戳俗畛醯幕骋伞2还共怀腥险庖坏悖幌氲绞О芎蟮牟易春徒湓谒砩系娜垦现卦鹑危透械接锹遣话病0展ぶ战岵痪褪撬娜挝竦闹战崧穑坎痪褪撬男坌淖持镜钠泼鹇穑克皇怯忠氐矫嚎罄锶プ雠W雎恚忠氐娇蠊ご迥侵至钊硕裥牡纳钪腥ヂ穑克侠鲜凳怠⒉黄燮约汉筒蛔鞅跋麓蛩愕亓ν蓟指醋约旱男判模ν枷蜃约褐っ魅杂屑岢址纯沟目赡埽时窘诶凸さ姆懿还松淼挠⒂滦形媲白孕邢稹5娜罚龅厍欢洗雌撇南ⅰR估铮彼褚恢淮邮髁掷镒瓿隼吹囊袄窃诤诎档奶镆袄锱腔驳氖焙颍孟裉狡撇逄ǖ纳粝斐拐銎皆K吖牡胤剑放远际且恍┩9さ贡盏墓こВХ吭谝醭恋奶炜障赂米拧V铺浅艿拇蚧饔绕溲现兀舳浅А⒎仗浅г诓眉醮笈と艘院螅桓鼋幼乓桓龅乜逄恕6诺弦抖娣鄢У淖詈笠慌棠ィ苍诒驹碌牡诙鲋苣┩V棺耍祭沾母掷鲁в捎谕9ひ仓沼诘贡铡B砦鞫髂煞矫妫榭鲆惨惶毂纫惶煅现兀袢詹纪卟AС械穆佣枷鹆耍髂晌战ㄖ牧铣г诓欢系夭萌耍こУ娜龈呗挥幸桓龌股呕穑仄较呱峡床坏揭桓隽督钩把獭A侥昀矗ひ滴;惶毂纫惶煅现兀鹆嗣伤彰嚎蠊と说陌展ぃ饩透由盍斯ひ滴;铀倭斯ひ档谋览!O籼醯脑颍嗣拦V苟┗鹾蜕J棺时就V凸嘁酝猓褂心壳罢獬〕龊跻饬系拿夯模欢嗟募父龌股呕鸬墓虿坏矫毫恕?缶辉俑鞴┯κ沉福饩鸵馕蹲潘劳觥T诰闷毡椴晃榷ǖ那榭鱿拢敬笪只牛谑窍骷醭雒毫浚每蠊っ前ざ觯饩褪票卦斐纱邮履└骺缶闹撼∩暇鸵豢槊阂裁挥械那榭觥R磺卸蓟ハ喙亓牛帜汛釉洞Υ道矗桓龉こУ贡胀献帕硪桓龉こЧ孛牛捎诟饕祷ハ嗯偶肪赫⑸艘幌盗醒咐撞患把诙脑帜眩案浇男矶喑鞘校诶锒⒍虐!⑼呃饰髂傻瘸鞘校欣习宓奶优埽共簧偃思移屏瞬T诒涞暮谝估铮侔膊皇蓖T谀程趼返墓战巧希闾览5纳簟K诤诎抵猩钌畹睾粑牛睦锔械揭恢只倜鸬南苍茫M字缭诰墒澜绲幕倜鹬欣戳伲魏尾撇膊涣粝拢窳陡罟频哪茄5牵谡庵只倜鹬校钍顾械叫巳さ幕故枪镜母鞲隹缶幕倜稹K衷诤诎抵忻髯畔蚯白咦牛桓鲆桓龅厝ス鄄煺庑┛缶康狈⑾帜持中碌乃鸹凳保睦锞透械绞滞纯臁?缶锊欢戏⑸剑奕苏展艿目拥溃奔湓骄盟鸹翟窖现亍C茁晨蟮谋毕锏郎厦嫠煤芾骱Γ率谷逋呷展废菹氯チ艘话倜壮ぃ拖穹⑸说卣鹚频摹9镜P恼庑┦录嵋鹨パ裕懊凰稻团獬チ说刂饕蛲恋厮菟艿乃鹗А?死孜挚贫蠛吐甑吕伎蟮目笱冶纠淳秃芩缮ⅲ衷谙锏酪惶毂纫惶於氯美骱ΑS腥怂担送邪⒖笥辛礁龉ね繁宦裨诶锩媪耍环烟乩?康泰耳矿被水淹没了;在圣托玛斯矿必须在巷道里垒一道一公里长的墙,因为那里的坑木缺乏维护,处处都在断裂。因此,每一点钟都在消耗着巨大的资财,股东们的股息大量损失,所有的矿井都在迅速地毁坏,渐渐地迟早有一天会把一世纪以来增加了一百倍的蒙苏煤矿公司的有名股票统统报销。艾蒂安看到对资本家这一连串的打击,心里又产生了希望;他终于相信,只要坚持罢工到第三个月就一定会结果那个饕餮困倦、如同偶像一样蹲在不知什么地方的神龛里的怪物的性命。他知道,蒙苏发生暴乱以后,在巴黎的各报之间引起了很大骚动,在半官方报刊和反对派报刊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笔战。人们用许多令人恐怖的报导来攻击“国际”,帝国先是故意放纵“国际”,现在对它却又害怕起来了。董事会不敢再装聋作哑,两位董事尊降当地作了一番调查,但是两个人表面上表示遗憾,实际上丝毫不关心如何使事情了结,只在那里呆了三天就回去了,还说一切都好极了。另一方面,又有人告诉他说,这些先生在这里时经常聚在一起,忙得要命,专心致力于周围的人只字不提的勾当。艾蒂安认为他们故作镇静,甚至认为他们离去是仓皇遁走,于是他肯定将会取得胜利,因为这些了不起的人物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但是,第二天晚上艾蒂安又失望起来。公司的腰杆硬,不那么容易打垮。它可能损失了几百万,但是随后就可以再使用克扣工人的面包的办法把这笔钱捞回去。这天夜里,艾蒂安走到让-巴特矿,听一个监工对他说,旺达姆矿要转让给蒙苏煤矿公司了,他才算完全明白了真情。据说,德内兰先生家里也十分困苦。这是富人的困苦,父亲苦于无能,想钱想白了头,竟愁出病来;两个女儿忙于应付债主,竭力保住自己的衣服。就是饥饿的矿工村里的人也不像这个背着人偷喝凉水的资产阶级家庭那么苦。让-巴特矿没有复工,又必须更换加斯冬-玛里矿的抽水机;尽管死赶活赶,结果还是发生了水患,这也需要一笔巨额开支。德内兰只好不揣冒昧地向格雷古瓦家张口借十万法郎,不出所料,遭到了拒绝。格雷古瓦夫妇说,他们拒绝借钱给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为的是叫他避免进行一场无望的挣扎,并建议他把矿井让出去。但他坚决拒绝。不料想罢工的损失竟然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气疯了,起初他真恨不得突然脑溢血或中风死了拉倒。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只好同意谈判这笔买卖,人们和他死磨,竭力压低这个新装备起来的、刚修整过的,只是因为缺乏资金才不能开采的矿井的价钱。只要买价够他打发债主们,就算他走运了。他和暂住蒙苏的董事们争议了两天,看到他们那股企图乘人之危的悠然自得的神气,肚子都快气炸了。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对他们喊道:绝对不卖自己的矿井。事情就这样搁下了,两位董事回到巴黎,耐心地等待着他咽气。艾蒂安意识到这是公司要借此弥补自己所受的损失,于是,在强大的不可战胜的资本势力面前,他又泄气了;大资本在斗争中是那样有力,即使失败也无损于它,而且它还会吃掉死在它身旁的弱小者的尸体来喂肥自己。幸而第二天让兰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沃勒矿的竖井井壁,所有的接缝处都在往外渗水,大有崩裂的危险,不得不赶紧派一队木工抢修。艾蒂安直到现在总是绕开沃勒矿,因为设在矸子堆顶上的那个岗哨的黑影永远高居在平原之上,谁也逃不过它的眼睛,它居高临下,俯视着周围的一切,恰似一面团旗一样。在深夜三点来钟的时候,艾蒂安趁着天色黑暗来到沃勒矿井,在这里,同伴们向他讲述了井壁的毁坏情况,他们甚至认为必须重作新的,这就将要有三个月不能出煤。他在那里转了很久,听着木工们的木锤在竖井里敲打着。这个需要包扎的伤口,使他心里感到十分痛快。黎明时分,当他往回走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矸子堆上的那个岗哨。这一次,站岗的一定会看到他。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这些士兵都来自人民,但又被武装起来反对人民,假使军队突然间宣布拥护革命,革命胜利就易如反掌!只要工人、农民在军营里不忘记自己的出身就够了。如果资产阶级想到军队可能叛变,一定会吓得浑身哆嗦,这的确是最大的危险,最可怕的事。只消两个钟头,他们就会被消灭干净,他们那罪恶生活的一切享乐和恶行也就随之了结。有人说,军队里已经有整团整团的士兵受到社会主义的影响。这是真的吗?正义是不是会靠资产阶级发给的子弹来争得呢?艾蒂安立刻产生了一个新的希望,幻想派来守卫矿井的那团士兵会转到罢工方面来,把董事们全部枪毙,最后把煤矿交给矿工。于是,他脑子里萦绕着这种念头走上矸子堆。为什么不跟这个当兵的谈一谈呢?他要了解一下这个士兵的思想。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好像是在捡土堆上的旧木头。站岗的依旧一动不动。“喂,伙计,天气可真不大好哇!”艾蒂安终于开口说。“我看要下雪了。”当兵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金黄头发,苍白的脸上有一些褐色雀斑,样子显得很和气。他穿着军大衣,带着新兵所具有的那种不自然的神气。“是的,我看也是。”士兵咕哝说。他抬起两只蓝眼睛,久久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在这黎朗时刻,烟雾像铅一般沉重地远远压在平原上。“他们简直是作践人,让你直挺挺地站在这儿,把骨头都冻透了!”艾蒂安接着说。“好像哥萨克人要来似的!……况且,这里总是有风!”小当兵的毫无怨言地打着哆嗦。这里有一间用石头垒的小房子,这是长命老在刮大风的夜里避风的地方。但是,军令不许离开矸子堆顶,那个士兵虽然两手都冻僵了,甚至感觉不到手里还拿着枪,却仍然站在那里不敢动地方。他就是驻扎在沃勒矿的六十个士兵中的一个,由于经常轮到这种艰苦的勤务,他的两脚几乎都快冻掉了。干这一行必须要求这样,盲目服从的观念使他变得更加愚钝了,他回答问题的时候嘟嘟哝哝,好像一个要睡着的孩子似的。艾蒂安白白用了一刻钟的工夫,也没能使他谈点政治。他哼哼哈哈的,像是什么也不懂;同事们说,队长是一个共和党,至于他,他没有什么思想,他不过问这些。如果命令他开枪,他就开枪,不然就要受惩罚。艾蒂安听他讲着,不明白人民为什么要仇恨军队,仇恨这些被人套上一条红裤子、换了心的弟兄们。“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于勒。”“你是哪儿人?”“普洛戈夫的,那边。”他伸出胳膊指了一下。那边是布列塔尼省,此外他就不知道什么了。他那苍白的小脸豁然开朗,兴奋地笑了。“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她们一定在等待我回去。唉!这不是明天就能办到的!……我离家的那天,她们一直把我送到神甫桥。我们在勒巴梅克雇的马,在奥迪埃纳坡底下差点儿把腿摔断了。表哥沙尔拿着香肠在半路上等候我们,但是女人们哭得太厉害了,使人咽不下去……啊!天哪!啊!天哪!离家有多远啊!”尽管他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湿润起来。人烟稀少的普洛戈夫荒原,风暴吹打着的荒凉的拉兹角,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正是紫石楠盛开的季节。“您说,”他问道,“如果我不犯什么过错,再过两年他们能够给我一个月的假吗?”于是,艾蒂安谈起他从小就离开的普罗旺斯省来。天色渐渐发亮,片片雪花开始从铝灰色的天空上飘下来。后来,他看到让兰在荆棘丛里来回直转,因为看到他在上面,神色十分惊慌,他终于不安起来。孩子远远地在摆手招呼他。梦想拉拢当兵的有什么用呢?那不知道得需要多少年。他最初那么指望成功,现在这种无益的尝试又使他沮丧起来。他忽然明白了让兰摆手叫他的意思:换岗的人来了。于是他立刻走开向雷吉亚矿井的藏身洞跑去,他感到失败是注定的了,心里又受到一次创伤。这时候,让兰跟在他身旁跑着,骂着那个曾经叫岗哨向他们开枪的可恶的丘八。于勒仍然站在矸子堆的顶上,一动不动,凝望着飘落的雪花。中士带着弟兄走近前来,双方互通了规定的口令。“谁?……口令?”然后,又传来转回去的沉重脚步声,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敌占区。天色越来越亮,但是矿工村里依旧毫无动静,矿工们在军队的皮靴下一声不响,心里充满愤怒。二一连下了两天雪,早晨才停住,严寒使整个平原冻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凌。这个平素道路乌黑、墙壁和树上落满煤末的黑色世界,满身披上了银装,一眼望不到边。二四○矿工村也被覆盖在茫茫的雪原之下。房顶上没有一缕炊烟。不生火的房子跟路边的石块一样冰冷,屋顶上厚厚的积雪也不见融化。这活像白茫茫原野上的一座白色采石场,又好像是一个蒙着殓布的尸体。大街上只有刚刚过去的巡逻队留下的泥泞肮脏的脚印。马赫家昨天把最后的一铲子煤渣烧光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休想到矸子堆上去捡煤渣,就是麻雀也找不到一根小草。阿尔奇坚持出去用两只可怜的小手在雪里找煤渣冰病了,命在垂危。马赫老婆只好用一床破被子把她裹起来,等万德哈根大夫来给她瞧瞧,可是她已经上他家里找过两趟了,都没见到他;不过,女仆答应说,一定要让大夫在天黑以前赶到矿工村,于是母亲就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有病的小姑娘一定要到楼下来,她哆哆嗦嗦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幻想在已经熄灭的火炉旁兴许会暖和一些。两腿又犯了病的长命老坐在她的对面,好像在睡觉。勒诺尔和亨利跟让兰到大街上讨钱都还没有回来。在空空的房间里,只有马赫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踱来踱去,每一次都快要碰到墙上才回头,好像一头看不见笼子的傻呆呆的野兽似的。天已经黑下来,油已经点完了,但屋外的雪仍把房里映得亮堂堂的。外面传来一阵木屐声,接着勒瓦克老婆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她气急败坏地一进门就对马赫老婆嚷道:“嘿,是你对人说我的房客跟我睡觉,我硬向他要一个法郎吗?”马赫老婆耸了耸肩膀。“你别找我的麻烦,我什么也没说过……我先问你,谁对你说的?”“你甭管是谁说的,反正有人告诉我是你说的……你还说,你清清楚楚地听见我们在你的隔壁干肮脏勾当,还说我们家里的脏事多了,我整天躺着养汉子……你敢说你没说过,哼!”每天女人们在没完没了的闲扯中,总要发生争吵。特别是挨在一起住的人家,吵吵好好是家常便饭,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凶狠地对骂过。自从罢工以来,饥饿加深了她们的怨恨,人人都找事撒气,两个饶舌妇女之间的争吵往往导致两个男人之间一场恶斗。恰好在这个时候,勒瓦克也硬拖着布特鲁来了。“我们的房客在这儿,叫他自己说说,他是不是为了跟我女人睡觉,给过她一个法郎。”房客着了慌,长着大胡子的脸上失去了素日的那种温和,他抗议着,结结巴巴地说:“啊!没有那回事,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一来,勒瓦克立刻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把拳头直伸到马赫的鼻子下面。“告诉你,我可不能忍受这个。我要是有这样一个老婆,我非打断她的腰不可……难道说你相信你老婆的话?”“真他妈的!”心里正在烦闷的马赫,非常生气地叫道。“为什么还要这样乱骂,难道我们的罪还不够受的吗?给我滚远点,不然我就揍你们……再有,我也问你,谁说这是我老婆说的?”“谁说的?……皮埃隆老婆说的。”马赫老婆尖笑一声,接着转向勒瓦克老婆说:“啊哈!是皮埃隆老婆呀……那好了!我可以告诉你,她跟我说了些什么。是的,她跟我说过,你跟你的两个男人一块儿睡,上面一个,下面一个!”现在,和解已是无望了。每个人都火了,勒瓦克两口子又反过来对马赫两口子说,皮埃隆老婆也讲了他们许多别的事情,说他们把卡特琳卖了,说他们一家子连小孩子也算上都烂透了,艾蒂安把从沃尔坎带来的脏病传给了她们。“她说过这个,她说过这个,”马赫吼叫起来,“好!我去找她,假使她承认她说过这些话,我非抽她嘴巴不可。”马赫跑出去了,勒瓦克两口子在后面跟着去作证。布特鲁就怕吵架,悄悄溜回去了。由于这场争吵而上了火的马赫老婆,也想跟着去,阿尔奇一阵哼哼,把她留了下来没去,她拽着两个被角给浑身颤抖的小姑娘掖好,又站到窗前来,两眼凝望着外面。大夫怎么还不来!马赫和勒瓦克两口子在皮埃隆家门口遇到了丽迪,小姑娘正在雪地里冻得跺脚。房子的门窗紧紧地关着,从百叶窗的板缝中透出一缕亮光。起初,小姑娘很不自然地回答着问话:不,爸爸没在家,他到洗衣房找焦脸婆去了,要把一包衣服拿回来。后来,她就不知怎样回答是好了,不肯说妈妈正在做什么。最后,她狡猾而又怨恨地笑着全说了出来:丹萨尔先生来了,妈妈说她在家里妨碍他们谈话,就把她赶到门外。丹萨尔从早晨就带着两个宪兵在矿工村转来转去,竭力想诱劝工人们,他对软弱的人施加压力,到处宣扬:假使他们星期一不到沃勒去上工,公司就决定雇用博里纳日人。天黑的时候,他看到皮埃隆老婆一个人在家,就把宪兵打发回去了,然后自己留在她家里,对着暖暖和和的火炉喝起杜松子酒来。“嘘!别说了!我们得看看他们!”勒瓦克猥亵地笑着低声说。“等一会我们再说……你先滚开吧,小婊子!”丽迪退后了几步,勒瓦克把一只眼贴在百叶窗板缝上。他差一点叫出声来,脊背一阵发麻。轮到勒瓦克老婆了,她看了一下,像肚子痛似地弯着腰说真恶心。马赫把她推开,也想看一看。他看完之后说,就是花钱看也不冤枉。于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轮流看起来,就像看西洋镜一样。房间里整洁光亮,火炉里火势旺盛,显得格外有生气。桌子上摆着糕点、酒瓶和酒杯,像是娶媳妇一样。里面的一切两个男人看得真真切切,换个时候,他们准会取笑半年,但这个时光他们俩却都气坏了。皮埃隆老婆把裙子撩得老高,让人骑在身上,实在有趣。但是,在同伴们连一片面包、一点煤渣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却守着大火炉、吃着饼干干这种事,难道不是卑鄙到了极点吗?“爸爸回来了!”丽迪叫着跑开了。皮埃隆没事人似的从洗衣房回来,肩上扛着一包衣服。马赫立刻质问他说:“喂!我说,有人告诉我,说你老婆说我把卡特琳卖了,我们一家子都烂透了……那么,你家里那个男人给了你老婆多少钱?那位先生把她的肉皮都快磨破了。”皮埃隆晕头转向,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时候,他老婆听到吵闹声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便开了个门缝看看是怎么回事。人们看到她满脸通红,敞着怀,裙子还掖在腰上,丹萨尔在里面忙不迭地穿起裤子。总工头生怕这事传到经理的耳朵里,急忙跑了。他这一跑引起了一阵可怕的喧闹,人们又是笑,又是嘘,又是骂。“你总说别人是脏货,”勒瓦克老婆朝着皮埃隆老婆喊叫道,“难怪你干净,原来有工头给你擦身呀!”“啊哈!她就会说!”勒瓦克接过来说。“就是你这个养汉的老婆说我老婆跟我和我们房客一块儿睡觉,——上面一个,下面一个!对,一点不错,有人跟我说是你说的。”皮埃隆老婆镇静下来,仗恃自己漂亮有钱,满不在乎地回击这些粗鲁话。“我敢说敢当,你们快给我滚开,哼!……这是我的事,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这些人看见我们往银行里存钱就眼红,就说我们的坏话!滚开,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丹萨尔先生为什么到我们家来,我男人完全清楚。”皮埃隆火了,的确,他替他老婆辩护起来。于是争吵转变了方向,人们骂他卖身投靠,是坐探,是公司的走狗,责骂他自己躲在家里大吃大喝头儿们因为他出卖同伴而赏给他的好东西。可是,他反咬一口,硬说马赫在他门前放了一封恐吓信,上面交叉放着两根死人骨头和一把匕首。自从最温和的人也被饥饿折磨得发疯以来,这场争吵和女人们的一切争吵一样,最后也必定演变成男人们之间的一场厮杀。马赫跟勒瓦克攥起拳头向皮埃隆扑去。人们过去才把他们拉开。焦脸婆从洗衣房回来的时候,只见女婿的鼻子不住地淌血。她弄清是怎么回事以后,只说了一句:“这头臭猪真把我的脸丢尽了。”街上又冷清下来,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一个人影;矿工村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人们在严寒之中饿得奄奄一息。“大夫来过了吗?”马赫一边关门一边问道。“没有,”还在窗前站着的马赫老婆回答说。“孩子们回来了吗?”“没有,没有回来。”马赫像一头疲惫的老牛一样,重新迈着沉重的步子,从这墙到那墙来回踱着。老爷爷长命老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阿尔奇一声不响,她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哆嗦,好让父母少焦虑一些。但是,尽管她顽强地忍着病痛,有时仍哆嗦得十分厉害,甚至能听到她那枯瘦残废的小身子磨蹭被子的声音。同时,她睁着两只大眼,望着从覆盖着白雪的菜园映到天花板上的、宛如朦胧的月光的光亮。现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家里已经四壁皆空,一贫如洗。褥絮卖了,褥套也到了买破烂的手里;后来被单、衣服和一切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一天晚上,他们连祖父的一块手帕也卖了十生丁。每当有一件东西不得不离开这个穷困家庭的时候,人们都要搭上无数眼泪。一天母亲把丈夫早年送给她的礼物——那个玫瑰色的硬纸匣用裙子盖着拿了出去,为此,直到今天她还在抹眼泪,好像把她的一个孩子卖给了别人那样痛心。他们确实穷得一无所有了,除了自身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卖的,但是他们的身子那样衰弱,受过那么多的摧残,没有一个人肯出一个小钱。所以,他们再也不必白费力气找什么可卖的东西,他们知道什么东西也没有了,现在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休想再得到一支蜡,一块煤或是一个马铃薯。他们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只是觉得孩子可怜,小东西在临饿死之前还要受这么多的折磨,叫他们心里难过。“啊,他到底来了!”马赫老婆说。一个黑影从窗前掠过。房门开了,然而进来的不是万德哈根大夫,而是新来的兰威本堂神甫。兰威神甫走进这个没有灯,没有火,没有面包的死气沉沉的家庭,并没有显出一点吃惊的样子。他和带着宪兵的丹萨尔一样,正在挨家挨户诱劝那些老实人,他已经走过附近的三家。他一进门就用他那狂热的教徒的热情声调讲起来:“礼拜日你们为什么没有去望弥撒呀,孩子们?你们不该如此,只有教会才能够拯救你们……我说,你们答应我下礼拜来吧。”马赫望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又沉重地踱起步来。还是马赫老婆回答说:“望弥撒有什么用呀,神甫大人?这不是仁慈的上帝在拿我们开玩笑吗?……你看,我这个小东西,烧得浑身哆嗦,她怎么得罪了上帝?……难道我们苦得还不够吗?我现在连一剂药都买不起,可是上帝偏偏让她有病。”于是,神甫站在那里长篇大套地讲起来。他满怀传教士开导野人的那种热情讲到了罢工与由此而带来的可怕穷困以及饥饿激起的怨恨。他说,教会是站在穷人一边的,总有一天教会要乞求上帝对富人的罪恶给予惩罚,以伸张正义。而且,这一天不久就会到来,因为富人侵占了上帝的位置,他们甚至大逆不道地窃取了上帝的权力,抛开上帝进行统治。但是,工人们如果希望公平地平分世界上的财富的话,他们必须立刻到神甫们的身边来,要像耶稣死后,那些卑微的庶民都聚集在使徒们周围一样。当教会能够控制广大劳动群众的时候,教皇将拥有多么大的力量,教会将拥有一支多么大的队伍啊!那时候,不出一个礼拜就可以把世界上的坏人一扫而光,可以把一切无耻的统治者赶走,最后实现一个真正的上帝之国,每个人按劳取酬,以劳动法律作为普世幸福的基础。马赫老婆听他讲着,好像又听到了艾蒂安在秋天夜晚对他们讲的那些话:他们的苦难就要结束了。只是,马赫老婆一向不相信穿黑袍的人。“神甫大人,您讲得很好,”马赫老婆说,“可是,这样你就和财主们合不来了……我们这里从前的那位本堂神甫都在经理那儿吃饭,我们一要求面包,他们就用魔鬼来吓唬我们。”神甫又讲开了,他谈到教会和人民之间的不幸的误解。说到这里,他用隐约的言词攻击城市里的本堂神甫、主教和高级神职人员,说他们穷奢极欲,追求权势,同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同心默契,竟然盲目无知到看不出剥夺教会的世界统治权的正是资产阶级。要想得救,必须依靠乡村的神甫,每一个乡村神甫都将要在穷人的支持下,起来复兴基督王国;他似乎已经是他们的领袖,他挺起骨骼粗大的身躯,好像是一个群众领袖,一个福音主义的革命者,两眼射出明亮的光芒,甚至照亮了昏暗的堂屋。他热烈地宣道,越说越奥妙,这些穷人们早就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了。“用不着说这么多,”马赫忽然咕哝说,“最好先给我们拿面包来。”“礼拜日来望弥撒吧,”神甫高声说,“上帝一定会赐给一切的!”神甫说完离开,又上勒瓦克家讲道去了。他怀着教会一定能得到最后胜利的梦想,无视一切现实,因而他不带任何布施,两手空空地跑遍各个矿工村,来到这些饿得要死的人们中间,以他本人也是一个穷鬼,认为痛苦是得救的刺激力量。马赫一直来回踱着,屋里只有他那有节奏的、蹒跚的脚步声,踏得石板地都在颤动。长命老向冰冷的壁炉里吐了一口痰,发出像生锈的滑轮一样的响声。随后又是有节奏的脚步声。阿尔奇烧得昏迷不醒,低声说起谵语来,她面带微笑,认为天气很暖和,自己正在阳光下嬉戏。“苦命的孩子!”马赫老婆用手摸了一下阿尔奇的脸蛋说,“你看她现在烧得多厉害……我也不指望那个猪猡了,那些土匪们不会准许他来的。”她这话是指大夫和公司说的。不过,当她看到房门又打开时,还是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声。但是她的两臂又垂下来,面色阴郁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们好,”艾蒂安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低声说。艾蒂安经常在黑夜这样悄悄地来到马赫家里。马赫两口子从游行的第二天就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他们守口如瓶,矿工村里的人谁也摸不清这位年轻人现在怎样了。关于他的情况,有种种传说。人们仍然信赖他,流传着一些神奇的传说。有人说他将要带着满箱满箱的黄金,领着一支军队重新露面;这是固有的信心,相信会有奇迹到来,相信他们的理想会实现,相信会一步跨入他曾许诺他们的正义的乐园。也有人说,曾经在往马西恩纳的公路上看到过他,当时他和三位先生一起坐在马车上。另一些人则肯定说,他还要在英国住两天。但是,时间一久,人们逐渐开始怀疑起来。爱说笑话的人诬称他躲在某个地窖里,由穆凯特陪伴着他;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因此对他产生了不利的影响。这就使他的声望一天比一天低落,原来信服他的人逐渐感到失望,失望的人必然逐渐多起来。“这个鬼天气!”艾蒂安接着说。“你们还是那样,情况越来越坏吗?……有人跟我说,小内格尔到比利时找博里纳日人去了。哼!他妈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完蛋了!”他一走进这个又黑又冷的房间,打了一个冷战,过了许久才凭一些模糊的黑影隐约看出这些不幸的人。他像一个因为有了知识而自命文明风雅、脱离了本阶级的野心勃勃的工人那样,产生了一种反感和不快。这是多么穷困啊,这是什么气味啊,人挨人地挤在一起,还有这种令人心酸的极端悲惨的景象!看到这痛苦的一幕,他心里异常纷乱,他甚至要找一些话来劝他们屈服。但是,马赫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粗暴地喊道:“雇博里纳日人!他们敢,这群浑蛋!……如果他们想让我们把矿井填平,那他们就让博里纳日人下井好了!”艾蒂安神情尴尬忙解释说,工人不可能行动,把守矿井的士兵会保护比利时工人下井的。马赫一听,攥紧了双拳,对于他所说的常受刺刀威逼的情况,特别气愤。这就是说,矿工再也不能当家做主了?难道就把工人当作被强制劳动的犯人?难道要用枪强迫他们劳动?他爱自己的矿井,两个月没有下井使他非常痛苦。因此,他一想到这种欺侮,一想到公司要雇用外国人,就气得两眼冒火,满面通红。他想到公司发还了他的记工簿,辞退了他,心里简直像刀割一般。“我生的什么气呢,”他嘟哝说,“我不会是他们公司的人了……我就等他们把我从这里赶走,死在马路上。”“别这么说吧!”艾蒂安说,“只要你愿意,明天他们就会把你的记工簿收回去。他们是不会辞退好工人的。”阿尔奇在昏迷中发出温柔的笑声,艾蒂安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中断了他的谈话。直到现在他还只能辨认出老爷爷长命老僵直不动的身影,所以有病的小姑娘的笑声,把他吓了一跳。如果有孩子饿死的话,那么这次是太过分了。于是,他声音颤抖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们完了……必须认输。”到现在一直保持着沉默、一动没动的马赫老婆,突然发作起来,她像个男人似的,冲着艾蒂安不客气地叫骂起来:“该死的!你说什么?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艾蒂安想说明理由,可是她不容他开口:“他妈的,你别说了!别看我是个女人,你再说我就给你个嘴巴……我们挨了两个月的饿,把家当都卖光了,孩子们也病了,难道就这样白白地算了?还要叫我们过那不合理的日子吗?……哼!告诉你,我一想起这些,我的肺都要气炸了,不行,不行!我宁可把一切都烧掉,宁可把人都杀光,也不能屈服。”她作了一个有力的威胁性手势,指着黑暗中的马赫对艾蒂安说:“我告诉你,假使我男人要回矿井去,我就到路上截住他,啐他一脸痰,骂他是胆小鬼!”艾蒂安看不见马赫老婆,但是,他感觉到一股热气像从一头狂叫的牲口嘴里喷出来,扑到他脸上;于是,他为他自己所激起的这种狂怒所惊吓,向后直退。他觉得马赫老婆简直变了一个人,他都认不出是她了;她从前是那样理智,责备他粗暴,并说不应该诅咒任何人死,而现在她却变得什么道理都不听,口口声声说要杀人。现在不是他,而是她在谈论政治,是她要一下子把资产阶级统统除掉,要求共和,要求断头台,要把世界从那些靠饥饿的人们的劳动养肥自己的有钱的强盗们手中拯救出来。“是的,我要亲手剥掉他们的皮……我们算受够了!你自己也常说,该轮到我们了……我一想起他爸爸,他爷爷,他爷爷的爸爸,以及所有的前辈们都和我们受过同样的苦,一想到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仍然要受这种苦,我就要气疯了,我就想拿刀子……那一天我们做得太不够了。我们应该把蒙苏捣平,连一块砖也不剩。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恨那天没让老爷爷把皮奥兰的那个丫头掐死……他们可是一心要活活饿死我的孩子!”她的话,在黑暗中像利斧一般一下下砍下来。封闭的天地不肯打开,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在这个由于受苦而疯狂的脑壳里变成了毒药。“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招架之力的艾蒂安终于说出话来,“我是说,我们应该跟公司取得谅解。我知道各竖井受的损失很大,公司一定会同意和解的。”“不行,绝对不行!”她吼叫道。正在这个时候,勒诺尔和亨利空着两手回来了。本来有一位先生给了他们两个铜子,因为姐姐一个劲儿地踢小弟弟,两个铜子掉到雪里了,后来,让兰跟他们一起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让兰哪儿去了。”“他跑了,妈妈,他说他有事情。”艾蒂安在一旁听着,心如刀割。从前,马赫老婆曾威吓孩子们说,如果他们向别人伸手讨钱,就要他们的命。而今天她却亲自打发他们到大街上去讨乞,并且说蒙苏的一万名矿工最好都拿着棍子,背着讨饭口袋,像老叫花似的走遍这个惶惶不安的地区。这时,漆黑的房间里空气更加凄惨了。小孩子们饿着肚子回到家来,要吃饭,为什么还不吃饭呢?他们哼哼着,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终于压着了垂死的姐姐的脚,她呻吟了一声。暴躁的母亲在黑暗中乱揍起他们来。后来,孩子们嚷得越加厉害,要吃面包,做母亲的簌簌地流下眼泪来,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两个孩子和有病的小女儿一起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哭了好久,发作了一通以后,浑身瘫软无力,嘴里一再喃喃地说着希望快死:“天哪,上帝呀,你为什么不把我们都收回去呢?可怜可怜我们,把我们收回去吧,别叫我们活受罪了!”老爷爷一直一动不动,像一棵饱经风吹雨打的倾斜的老树。马赫则在壁炉和食橱之间低着头来回踱着。房门开了,这一次进来的真是万德哈根大夫。“真见鬼!”他说,“点上蜡不会把你们的眼睛照瞎的……快点儿!我还忙着哩。”他和往常一样,由于工作太忙,不住嘴地抱怨着。幸而大夫带有火柴,父亲只好一根接一根地一连划了六根,好让大夫给孩子检查病。一掀开被子,患病的孩子在摇曳不定的光亮下不住地发抖,好像挣扎在雪地里的一只垂死的小麻雀,显得那样瘦弱,几乎只剩下她的驼背了。然而她仍然微笑着,这是临死前的回光反照,眼睛显得特别大,两只可怜的小手在凹下去的胸口上乱抓。母亲抽抽噎噎地说,要让这唯一能够帮助她料理家务、那么懂事、那么温顺的孩子死在自己前头,这合理吗?大夫不耐烦了。“哼!完了……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饿死的。不只是她一个,我刚刚在附近还看见一个……。你们都找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肉才能治好你们的病。”火柴烧着了马赫的手指,他丢了火柴,黑暗淹没了尚有余温的小尸体。大夫赶忙走了。在黑暗的房间里,艾蒂安只听到马赫老婆在哭诉,一再嚷着希望快死,发出无限悲恸的伤叹:“上帝呀!该叫我死了,把我收回去吧!……你可怜可怜我们,我的上帝,叫我的丈夫和所有的人都死了吧!别叫我们活受罪了!”三星期日这天,从晚上八点钟起,苏瓦林就脑袋靠着墙,独自坐在万利酒馆他平时常坐的老位置上。没有一个矿工知道上哪儿去弄一杯啤酒钱,酒馆从来没有像这样冷清过。拉赛纳太太在柜台旁边纹丝不动,没好气地一言不发;拉赛纳站在铁壁炉前,注视着褐色的煤烟,若有所思。屋子里热得厉害,在沉闷的宁静中,忽然有人在玻璃窗上笃笃地敲了三下。苏瓦林转过头去,听出这是艾蒂安招呼他的信号,每当艾蒂安从外面看到他坐在空桌前吸烟时,就这样招呼他,这已经好几次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机器匠还没有走到门口,拉赛纳就打开了门;拉赛纳认出了站在窗口亮光中的艾蒂安,向他说:“你怕我出卖你吗?……你们要谈话到里边来谈总比在马路上强。”艾蒂安走进来,拉赛纳太太很有礼貌地递给他一杯啤酒,他摆手拒绝了。酒馆老板接着说:“我早就猜到你藏在什么地方了。如果我真像你那些朋友说的是个奸细,一个星期以前我就叫宪兵去抓你了。”“你用不着表白,”年轻人回答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吃过那碗饭……尽管我们有不同的见解,照样可以互相尊重。”接着又沉默下来。苏瓦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背靠着墙,两眼凝视着自己手上的纸烟冒出的烟雾;然而他的手指急躁不安地活动着,在膝盖上摸索寻找波洛妮的温暖的绒毛,但今天晚上它没在跟前。他心里总觉得少点东西,但又说不出到底少了点什么,这是一种无名的忧郁。坐在桌子对面的艾蒂安终于开口说:“沃勒矿明天就要复工了。小内格尔带回来了一批比利时人。”“不错,他们是傍晚到的。”仍然站着的拉赛纳低声说。“但愿人们不再互相残杀!”随后,他又提高了嗓门儿说:“不,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们之间再发生争吵,不过假使你们继续顽固下去,最后会落个难堪的下场……哼!你的事情跟你们的‘国际’完全一样。前天,我到里尔去办事遇见了普鲁沙,看来他那架机器出故障了。”于是,他详细地讲起来。国际工人协会用吓得资产阶级现在还在发抖的激烈宣传,争取到全世界的工人以后,现在由于虚荣心和野心而发生了内部纷争而受到损害,并且正逐渐走向崩溃。无政府主义者在协会里面取得优势以后,就把早期的进化论者排挤出去,一切都完了,最初的宗旨——改革雇佣制度,在党派纷争之中被丢到了一边,有知识的干部厌恶纪律,纷纷离去了。现在已经可以预断,这次一度仿佛一口气就能把腐败的旧社会吹垮的群众起义,最后一定要流产。“普鲁沙为此急病了,”拉赛纳接着说,“已经没人再听他的了。不过,他还要说,他想到巴黎去宣传……而且他跟我重复了三遍,说我们这次罢工是失败了。”艾蒂安两眼望着地面,一直听他把话说完,丝毫没有打断他。昨天晚上他就跟同伴们谈起过,他感觉到怨恨和怀疑的气息已经吹到他身上,这是失去声望的先声,预示着罢工的失败。他面色阴沉,不肯当着这个人的面承认自己的灰心失望,因为拉赛纳曾预言说,有一天群众会由于没能达到愿望而向他报复,会把他嘘下台。“当然,罢工是失败了,对此,我跟普鲁沙知道得一样清楚。”他说。“不过,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我们这次罢工原是出于不得已,我们并没打算和公司就此决裂……但是人们头脑发热,开始产生了奢望,而当事情变糟的时候,又不知道应该耐心等待,反而抱怨、争吵,好像大难突然临头一样。”“那么,”拉赛纳问道,“既然你认为已经输定了,为什么不让同伴们理智一些呢?”年轻人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够了,你听我说……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肯到你这里来,是想向你表明我仍然尊重你。但是,我总想,我们即使受难而死,我们这把穷人的骨头也会比你那全部谨慎的政治对人民的事业更有用……啊!假使某个卑鄙的丘八,给我当胸一颗子弹,那岂不是壮烈的结局!”这些话说出了一个战败者的隐痛,死,是他永远摆脱痛苦的避难所,他说着两眼湿润起来。“说得对!”拉赛纳太太赞同说,她向丈夫瞥了一眼,这一眼包含着激进思想的全部鄙视。苏瓦林茫然地望着前面,两手神经质地不住摸索,好像没有听进这些话似的。他沉入充满流血景象的神秘的梦幻中,他那长着纤细的鼻子和尖尖的牙齿的秀丽的姑娘面孔变得凶残起来。他一边想着一边喃喃自语,抓住拉赛纳的话中关于“国际”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是些胆小鬼,只有一个人能把他们的组织变成可怕的破坏工具。这必须下决心,可是没有人肯这样做,所以这次革命还要失败。”另外两个人听到他这些好像是梦游者半夜里吐露的心腹话,感到莫名其妙,他却继续用厌恶的口吻说下去,对于人们的愚蠢表示叹惜。在俄国,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他所得到的消息都使他感到失望。他旧日的同伴一个个都变成了政客,震动欧洲的最闻名的虚无主义者、出身于正教神甫、小资产者和商人家庭的人,都不能超越民族解放的思想范畴,他们似乎相信,只要杀掉暴君就能拯救世界,并且,每当他向他们谈起要像割庄稼一样把旧社会铲平时,每当跟他们一提到共和这个简单字眼时,他立刻就觉察到自己没有被人理解,反而使他们感到不安,被人看成是本阶级的叛逆,是革命的世界主义的落魄王子。然而,他那一颗爱国的心仍在跳动着。他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反复讲着他那句口头禅:“愚蠢!……用这种愚蠢的办法,他们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然后,他又压低了嗓门儿,非常伤感地谈起他那博爱的旧梦。他放弃了自己的地位和财产,他和工人们生活在一起,只希望看到最后建立起共同劳动的新社会。他口袋里的钱早就全部到了矿工村的小鬼们手里,他对矿工们表现出兄弟般的情意,对他们对他的猜疑一笑置之,用他不声不响和一丝不苟的工人的安稳态度争取他们。但是,无疑他与他们仍然格格不入,没能打成一片,因为他不重视交往、不慕虚荣、不求享受。自从早晨看了报纸上的一段杂讯之后,他更加感到气愤了。他的声音变了,两眼炯炯发光,盯着艾蒂安并直冲他说:“你知道这个吗,你?马赛的这些帽子工人,买彩票得了十万法郎的奖金以后,立刻买了公债,并且宣布他们要吃坐穿了!……是的,这就是你们的想法,这就是你们每一个法国工人的想法,挖到一个宝贝以后,就想找一个唯我独尊、无所事事的角落独自享受。你们空喊反对富人,却缺乏把命运带给你们的钱还给穷人的勇气……只要你们自己还有个人财产,只要你们对资产阶级的痛恨仅仅是出于想取而代之的狂妄愿望,你们绝对不配获得幸福。”拉赛纳大笑起来,他认为要让两个马赛工人放弃那一大笔钱是愚蠢的。苏瓦林面色变得铁青,露出要消灭整个民族的严厉的怒色,十分吓人,他嚷道:“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被铲除,被扔到粪堆里。消灭你们这些贪图享受的胆小鬼的人就要出世了。你们看!你们看我这两只手,如果可能的话,我这两只手要像这样抓住地球,使劲摇撼它,把它弄得粉碎,叫你们全部埋在废墟下面。”“说得对!”拉赛纳太太礼貌而又信服地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艾蒂安又提起了博里纳日的工人。他向苏瓦林打听沃勒矿采取了什么措施。但是,机器匠又陷入沉思,没怎么回答,说他只知道大概给看守矿井的兵士发了子弹。他的手指在膝盖上乱抓乱摸了,他终于意识到少了点什么东西,原来摸不到那只温顺的家兔,它那温柔的绒毛可以使他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波洛妮哪儿去了?”他问道。酒馆老板又笑了,望了妻子一眼,窘了片刻以后,他拿定了主意说:“波洛妮吗?炖着吃了。”大母兔自从那天遭到让兰的折磨以后,无疑是受了伤,生了一窝死兔子;为了少喂一张无用的嘴,他们就在今天一狠心把它杀了炖马铃薯吃了。“对,今天晚上你不是也吃了一只大腿……嗯?你吃完还舔手指头呢!”苏瓦林先是没有听懂,随后脸色变得煞白,一阵恶心使他直咧嘴;尽管他轻易不肯动情感,眼里还是涌起了两颗大泪珠。人们还没来得及注意他的这种激动,店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沙瓦尔推着卡特琳走进来。沙瓦尔在蒙苏的各个酒馆喝得醉醺醺的,抖过威风以后,想到万和酒馆来在老朋友们面前显示一下他并没有畏惧。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对他的情妇说:“他妈的!我告诉你,你必须在这儿喝上一杯,谁敢斜眼看我,我打掉他的下巴!”卡特琳一见艾蒂安,大吃一惊,脸色苍白。沙瓦尔看到艾蒂安以后,带着恶意嘲讽的神气说:“拉赛纳太太,来两杯!我们庆祝复工。”拉赛纳太太是来者不拒,一句话没说就斟起酒来。屋子里呈现一片沉寂,酒馆老板和另外两个人都没有挪动地方。“我知道是谁说我是奸细的,”沙瓦尔傲慢地又说,“我等着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我们好说个清楚。”谁也没有搭腔,几个男人掉过脸去,茫然地望着墙。“有的人装模作样,有的人光明磊落,”沙瓦尔提高嗓门说,“我没有什么要瞒的,我已经离开了德内兰的破矿,明天就带着十二个比利时人到沃勒矿下井工作,因为这里瞧得起我,叫我领导他们。假使有人对这感到不痛快的话,可以说话,咱们当面谈谈。”后来,他看到人们仍然轻蔑地不理睬他的挑衅,就拿卡特琳撒起气来。“他妈的!你喝不喝呀?……跟我碰杯,祝所有不肯干活的混蛋统统饿死!”卡特琳和他碰杯,可是手颤抖得非常厉害,人们只听到酒杯玎玲碰了一下。这时候,沙瓦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币,带着醉鬼的夸耀神气把钱往桌上一摆,说这是他流汗挣来的,并且以挑衅的口吻要让那些懒汉拿出半个法郎来瞧一瞧。同伴们依然冷漠的态度把他气坏了,他终于破口大骂起来:“哼,老鼠夜里才出来呀?宪兵们要不睡,人们怎么会遇到土匪呢?”艾蒂安站了起来,十分镇静而坚定地说:“告诉你,你这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是的,你是奸细,你的钱还带着叛徒味,我不愿碰你的肉皮,怕脏了我的手,你这个犹大!不过没关系,我就是你的对头,我们两个早就该拚个你死我活了。”沙瓦尔攥紧了双拳。“那么来吧!需要废这么多话才使你上点火,你这个胆小鬼……我愿意跟你一个人干,人们糟蹋我,现在我要叫你还债!”卡特琳带着哀求神色伸着两手,向他们中间走去,但是没等他俩推她,她就慢慢退了回来,因为她感到一场恶斗是不可避免了。她靠在墙边,一句话不说,是那么痛苦,就像瘫痪了一样,连哆嗦也不哆嗦了,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这两个为了她要拚命的男人。拉赛纳太太连忙把柜台上的酒杯撤走,恐怕被他们打碎。然后又坐到自己的小凳子上,丝毫没有表现出不适当的想看热闹的神情。拉赛纳认为不能让两个旧同事这样火并,一定要去劝开,苏瓦林却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回到桌子边,对他说:“这不关你的事……一个笼里不能有两只虎,让他们斗去,谁厉害谁就活着。”沙瓦尔没等对方动手就抡起两个拳头打去。他的个儿高,细长难看,两臂一前一后猛力朝艾蒂安的脸上打去,好像挥舞着一双短刀似的。他拉开架势,嘴里还不停地骂着给自己壮胆子。“啊!你这可恶的淫棍,我非揪下你的鼻子不可!我要收拾一下你那臭鼻子!不是婊子们爱瞧你的小白脸吗,我要把它打得稀烂,看以后还有哪个臭娘们追你!”艾蒂安佝偻着矮小的身子,咬紧牙,一句话不说,双拳护着胸膛和面部,摆出正确的姿势,瞅个机会,拳头像弹簧般地猛打出去。起初,两个人谁也没有伤着谁。一个连嚷带喊地乱比划,另一个则冷静地等待着,拖延着这场格斗。一把椅子被撞翻了,两个人的大皮靴在石板地的白沙子上蹭得嚓嚓直响。随后两个人逐渐呼呼地喘起气来,脸涨得通红,两眼冒着火花,好像眼里燃着火炭。“瞧这一下,”沙瓦尔吼叫着,“打碎你的骨头!”的确,沙瓦尔的拳头好像连耞一样,先后斜打过去,落到对方的肩膀上。对方忍住疼痛,没喊出声来,只听见打在肉上的软扑扑的响声。艾蒂安向沙瓦尔胸口回击了一拳,要不是沙瓦尔像山羊般地不住跳跃,闪开,这一拳非把他打倒不可。但是这一拳仍然打到左肋上,打得他摇晃了一下,憋了一口气。由于疼痛,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胳膊软下来,于是怒不可遏,像一匹猛兽一样扑过去,企图一脚踢穿对方的肚子。“看脚!我非把你的狗杂碎踢出来不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要把你的肠子肚子掏出来让它见见阳光!”艾蒂安躲过了这一脚,他对这种违背正式格斗规定的行为非常气愤,不能不说话了。“畜生!你给我住嘴!不许动脚,他妈的!不然,我用椅子砸死你!”格斗更恶了。拉赛纳看不下去,又要过去劝阻,但妻子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难道就不能让这两位客人在他们这里了结一件事吗?于是他就站到壁炉前面,以免他俩倒在火里。苏瓦林带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卷了一支烟,但也忘了点上。卡特琳仍旧靠着墙一动不动,下意识地把两手放在胸前,不断地揉搓和扯拉着衣服。她竭力抑制着自己不出声,免得因为自己偏向哪一个而伤了另一个,再说,她已完全昏乱了,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爱谁。不一会儿,沙瓦尔已遍身是汗,精疲力尽,乱了步法。艾蒂安压着心头怒火继续招架着,差不多每一下都挡了过去,只挨了轻轻的几拳。他的一只耳朵被划破了,沙瓦尔的指甲刮去了他脖子上的一块皮,火烧火辣的疼,于是他也骂起来,同时狠狠地直着打出一拳。沙瓦尔急忙一跳,躲过了这一拳,没打中胸口。但是当他一弯腰的时候,艾蒂安又是一拳,直往他的脸上打去,正好打中沙瓦尔的鼻子和一只眼睛。沙瓦尔的眼睛立刻肿起来,青紫青紫的,鲜血顺着鼻子往下淌。这个可怜的家伙,由于流血和脑袋受震荡感到头昏眼花,两手也就乱打起来。这时艾蒂安举手又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只听扑通一声,沙瓦尔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好像倒了一堵墙似的。艾蒂安等待着说:“起来,要是你敢的话,咱们再来。”沙瓦尔没有回答,他昏迷了几秒钟,然后在地上蠕动了一下,伸了伸胳膊大腿。他非常吃力地爬起来,先蜷缩着跪了一会,把手伸进衣袋偷偷地摸出一件东西。接着,他站起来,粗着嗓子发出一声狂野的吼叫,又朝艾蒂安扑了过去。卡特琳把这些全看在眼里,于是她情不自禁地从心里发出一声喊叫,她奇怪自己竟无形中暴露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偏爱。“当心!他手里拿着刀子呢!”艾蒂安差一点没来得及用胳膊挡过头一下。一把装着黄杨木把、带铜箍的匕首把他的毛线衣划破了。他立刻攥住了沙瓦尔的手腕,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他知道,只要一松手自己立刻就会完蛋,另一个也不住地挣扎,想抽出手来扎他。刀子慢慢低下来,两个人僵持不下,胳膊渐渐没劲了。艾蒂安已经两次感觉到凉飕飕的钢刀挨到了他的肉皮,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力气,拚命扭对方的手腕,终于使沙瓦尔张开了手,刀子落到地上。于是,两个人一齐向地上扑去,艾蒂安抢到了刀子,在手里挥动着。他把沙瓦尔按倒在地,用膝盖顶住,刀子放在他的喉咙上说:“哼!你他妈的这个叛徒,现在该你死了!”突然他觉得有一个可怕的声音,震得他耳朵发聋。这是从他自己的心底里发出来的声音,好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的脑袋,他突然产生了杀人的狂欲,急切地要尝一尝人血的味道。他从来没有这样凶狠过。然而,他毕竟没有喝醉。他跟自己的遗传病根斗争着,像一个色情狂面对一个女人在考虑强奸好还是不强奸好时那样绝望地战栗着。他终于降伏了自己,把刀子抛到身后,狼狠地叫道:“起来,滚吧!”这一回拉赛纳赶忙过来,但是他不敢过于冒险地走到他们中间,担心弄不好自己挨上一刀。他不愿人们在他家里相互残杀,他气急败坏地喊着,致使直挺挺地站在柜台前面的拉赛纳太太指责他总是沉不住气。刀子险些扎伤苏瓦林的大腿,这时他才想起点燃那支纸烟。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吗?卡特琳仍然呆呆地望着还活着的两个男人。“滚吧!”艾蒂安又重复了一句,“快滚,不然我就宰了你!”沙瓦尔站起来,用手背抹了抹还在流血的鼻子,弄得下半个脸满是血,眼睛又青又肿,怀着失败的羞恼悻悻地走了。卡特琳机械地跟在他后面。这时,他回过头来把卡特琳臭骂一阵,借此泄愤。“啊,得了!甭跟我!你既然喜欢他,就去跟他睡吧,骚货!你想活,就别再登我的门儿!”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温暖的屋子里陷入深深的寂静,只能听见煤火发出的轻轻的呼呼声。地上只留下一把被撞翻的椅子和渗到沙子里去的点点血迹。四艾蒂安和卡特琳从拉赛纳那里出来,默默地走着。雪已经开始融化,不过天气还很冷,雪化得很慢,只是显得肮脏了。在铅灰色的天空中,透过狂风在高空卷起像一块块烂布的乌云,依稀看见一轮圆月的轮廓,大地上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檐前的滴水声和团团的白雪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的噗噗声。人家把这个女人给了他,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慌乱,对她找不到任何话说。他认为带她跟自己一起藏到雷吉亚旧矿井底下去是十分荒唐的想法。他想把她送到矿工村她父母那里去,但是,卡特琳惊慌失色地拒绝说:不,不,我那么别扭地离开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给他们添负担!两个人谁也不再言语,他们沿着变得像泥塘一样的道路信步走着。他们先是向沃勒矿井方面走下去,后来又向右拐,从矸子堆和运河之间穿过去。“但是,你总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呀,”艾蒂安终于说,“我要是有一间房子,一定领你……”说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一种特殊的羞怯,没有说下去。往事又浮现在他的脑际:他俩旧日的热切欲望,彼此的体贴,以及阻碍他们到一起的羞怯。他是不是仍然喜欢她,慢慢又燃起了新的欲火,所以才这样心乱呢?他想起卡特琳曾在加斯冬-玛里打过他嘴巴的事,这件事现在不但没有引起他的怨恨,反而更加使他动心。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竟觉得把她带到雷吉亚去是十分自然的事,而且很容易办到。“喂,你拿个主意吧,你要我把你领到哪儿去?……难道你真的那么恨我,竟不愿和我在一块儿吗?”卡特琳慢慢地跟随着他,由于穿着木屐在车辙里一步一滑,她落在了后面;她头也不抬地喃喃地说:“我的天!我的罪受够的了,别再给我增加罪了。既然我已经有了一个男人,你也有了一个情妇,你所要求的对我们会有什么好处呢?”他的情妇,她是指穆凯特说的。她认为艾蒂安一定像半个月以来外面传说的那样,跟这个姑娘同居了。艾蒂安发誓说绝无此事,卡特琳摇了摇头,她说那天晚上她曾看见他和穆凯特正亲密地接吻。“这些无聊的事又有什么妨碍呢?”艾蒂安停下来,低声地回答说。“我们一定会和睦相处的!”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说:“算了吧,你丝毫不必后悔,你没有损失什么。因为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我还不如两块豆腐大,我的身体坏极了,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这是肯定的!”她毫无拘束地连连责怪自己,好像她发育过迟是她自己的过错。虽然她已经跟过一个男人,但发育不好仍然使她不能成为一个女人,只能算是个小姑娘。假使她能生孩子,也还可原谅。“我的小可怜儿!”艾蒂安用轻微的声音非常同情地说。他们来到矸子堆的脚下,被矸子堆的巨大阴影遮掩起来。这时一片乌云恰恰挡住了月亮,他们甚至面对面都分不清彼此的面孔,两个人的呼吸混在一起,他们的嘴唇在互相寻求他们渴望了几个月的那一吻。但是,忽然间月亮又出来了,他们看到沃勒矿井的岗哨就在他们上面直挺挺地站立在光亮的白岩石上。他们还没有吻到一起,又羞怯地离开了。这仍是旧日的那种羞怯,其中包含着悻悻不快、隐约的反感以及深切的友爱。他们又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齐到踝骨的泥泞里向前走去。“就算这样决定了,你不愿意?”艾蒂安问道。“不愿意。”她说。“跟了沙瓦尔以后再跟你,嗯?在你以后再跟另一个别人……不,我已经够了,这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快乐,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不言语了,走了一百多步,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那你总得确定上哪儿去吧?”他又说。“我不能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呆在外面呀。”她简单地回答说:“我回去,沙瓦尔是我的男人,除了他那里,我没有过夜的地方。”“可是他会打死你的!”接着又是沉默。她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膀。他可能会打她,可是,等他打累了就会住手的,那不是总比像一个叫花婆子那样在马路上游荡强吗?再说,她已经挨惯打了,她自己宽慰自己说,女人家,十个有八个不见得会比她的命好。等有朝一天,她的情人正式娶了她,她还算是不错的。艾蒂安和卡特琳机械地向蒙苏走去,离蒙苏越近,两个人之间沉默的时间越长,好像他们已经不在一起。艾蒂安眼看卡特琳要回到沙瓦尔那里去,心里感到特别难受,但是他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服她。他的心简直碎了,他同样不能给她什么幸福,假使一个士兵一枪打碎他的脑袋,他只有叫她过逃亡和穷困的生活,一种过了今夜不知有无明天的生活。的确,忍受当前的痛苦,不再找新的痛苦也许是更明智的作法。于是,他低着头,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送她回到她的情人那里去。他们走到距离皮凯特咖啡馆二十米远的地方时,她在公司矿场的一个角上叫住他说:“别再往前走了。要是他看见你,还得闹丢人的事。”教堂的钟正敲着十一点,咖啡馆已经关了门,但是门缝中还透出一缕微弱的灯光。“再见吧,”她轻声说。她把手伸给他,他握着久久不放,她慢慢地、但是费力地才把手抽回来,和他分别了。她头也不回地从虚掩着的小门走了进去。他一步没有离开,仍站在原来的地方,眼睛盯着这所房子,不安地等待着里面发生的事情。他侧耳倾听着,战栗地等着听到挨打的女人的喊叫。只见一直是漆黑死寂的房子,二楼上的一扇窗户亮了;随后他看到窗户打开,向大路上探出一个纤细的身影,他认出是卡特琳以后,就走向前去。这时,卡特琳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他还没有回来,我要躺下了……我求你走开吧!”艾蒂安走了。雪化得很多,屋檐上的雪水像大雨似的向下淌着。墙上、栅栏上,被黑夜吞没的这个工业市镇的所有模糊不清的形体上,都像汗流浃背的人体一样淌着雪水。最初他向雷吉亚走去,疲劳和悲伤使他感到痛苦,他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一死了之。后来,他又想起了沃勒矿井的事,想起将要下井的比利时工人,想起坚决反对外国人下井并对士兵十分恼恨的矿工村的伙伴们。于是他又沿着运河,在融化的雪水泥泞中走着。当他又回到矸子堆跟前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发出明亮的光辉。他仰望天空,一块块的云彩,在高空的大风驱赶下,飞快地奔驰着;当云彩从月亮表面经过的时候,它们渐渐散开,变白变薄,有如半透明的浊水。浮云一块接着一块地飞驰而过,不时显露出清澈明亮的天空。艾蒂安仰面饱赏了一会儿皎洁的月色,低下头来,被矸子堆顶上的情景吸引住了。冰僵了的哨兵正在那里来回溜达,向马西恩纳方向走上二三十步,再朝着蒙苏方向走回来。在苍白的天幕上,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身影,影子上方的刺刀闪着寒光。但是,引起年轻人注意的,是在长命老夜里避风的那间小屋后面有一个蠕动的黑影,好像一头窥伺猎物的野兽。他从那细长柔软、像黄鼬般的脊背上,立刻认出那是让兰。哨兵看不到他。这个小土匪一定是要搞什么名堂,因为他特别恨当兵的。他经常问:什么时候才能赶走这些被派来拿枪杀人的凶手呢?艾蒂安一度想叫住他,让他不要干出什么荒唐事来,却又有些犹豫。月亮又躲进云里了,他看见让兰蜷起身子准备向前扑去,不巧月亮又钻了出来,于是他又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哨兵一走到小屋跟前就转过身去往回走。后来,当浮云又投下黑影的时候,让兰就像野猫似的猛地一蹿,扑到那个兵士的肩上,抱住他,把打开的刀子插进兵士的喉咙。由于粗毛衣领挡着,他便用两手攥住刀柄,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加在上面。他经常宰杀从农户人家后面捉来的小鸡,这次干得更利落,只听黑夜里一声窒息的呼喊,步枪像一块废铁地一声落在地上,接着月亮又洒下皎洁的光芒。艾蒂安吓呆了,仍然傻望着。他憋住气才没喊出声来。矸子堆上空空的,天幕上除了狂奔的云彩,没有任何黑影了。他飞快地跑上去,看到让兰还在张着两臂的尸体前趴着。红裤子和灰色军大衣在月光映照下的雪地里,非常显眼。一滴血也没有流,一直插到刀把的刀子还留在那家伙的喉咙里。艾蒂安气坏了,他向趴在尸体跟前的让兰狠狠地打了一拳。“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他狂暴地随口喊了一声。让兰爬起来,用两手支着身子,像猫一样地弓着他那瘦瘦的脊背;他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的大耳朵、绿眼睛、突出的嘴巴,都颤动起来。“他妈的!你怎么干这种事?”“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想这样干。”孩子固执地这样回答。三天来,他一直怀着这种想法。他一心惦记着这件事,甚至琢磨得脑勺疼。难道非要让这些臭丘八们在矿工的家门口欺负矿工不可吗?树林里的激烈演说,在各个矿井发出的吼声,要求打死叛徒和进行破坏的口号,有几句牢牢地记在了他的心里,因此,他像一个拿革命当儿戏的野孩子一样,再三重复这些话,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谁也没叫他这样做,这种愿望是自然产生的,就像他想偷地里的葱头那样。艾蒂安对这个孩子头脑里暗暗滋长的罪恶思想感到吃惊,他像赶走一头无知的牲口一样,用脚把他踢开了。他生怕沃勒矿井的哨所已经听见哨兵刚才发出的窒息的喊声,月亮一钻出来他就向矿井那边瞥一眼。然而,丝毫没有动静,他俯下身去,摸了摸死尸逐渐变得冰凉的手,又趴在胸上听听,心脏在军大衣下面已经停止跳动了。只有骨头刀把露在外面,刀把上用黑体字母刻着简单而又秀丽的箴言:“爱”。艾蒂安的眼睛从尸体的喉咙移到面孔上。他突然认出这个当兵的小伙子,就是那天早晨跟他说过话的那个新兵——于勒。他怀着极大的怜悯望着这个布满褐色雀斑的、漂亮而善良的面孔。蓝眼睛睁得老大,直望着天空。他曾看到他用这样的目光凝望着天边,遥望着故乡。于勒眼中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普洛戈夫在哪儿呢?在那边,在那边。在那个风高月明的夜里,大海在远处咆哮。高空的疾风也许吹到了那个偏僻的地方。两个女人——母亲和姐姐正站在那里,手抓着被风吹动着的头巾,也在眺望,好像她们在千里之外看到了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所干的事情。现在,她们再也等不到他了。穷人们为了财主们而互相残杀,这是多么可恨可悲的事!必须把尸体掩藏起来。他先想把它扔到运河里去,继而又想,这样一定会被人发现,就放弃了这个主意。这时,他已经不安到了极点,一分钟比一分钟紧张,怎么办呢?他忽然想起,如果把尸体弄到雷吉亚旧矿井里去,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过来,”他对让兰说。孩子不敢相信地说:“不,你想打我。再说,我还有事,回见吧。”的确,他和贝伯、丽迪约好了,要在沃勒矿井的木料堆下面的一个窟窿里会面。这是一个大计划,他们要在外面过夜,为的是在比利时人下井的时候,他们也能跟着一起用石头砸碎他们的骨头。“你听我说,”艾蒂安又说,“过来,要不然我就喊当兵的来割掉你的脑袋。”让兰一横心走了过来,艾蒂安就把自己的手帕绞紧,然后用力系好士兵的脖子,没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