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 -24

“您怎么知道的?”我说。“您到镇上去过啦?”“我反正知道,”她说。“我希望你能对她厚道些。”“要我这样做,那得每天多见到她几回才行,”我说,“您得让她每顿饭都到餐桌上来吃。这样我每顿饭就可以多给她吃几块好肉了。”“有些小事情你本来是可以做的,”她说。“就象当您吩咐我看着点,别让她逃学时,我充耳不闻,是吗?”我说。“她今天没去上学,”他说。“我很清楚她没有去。她说她今天下午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坐车出去玩了,可你跟在她的后面。”“这怎么可能呢?”我说,“整整一个下午,我的车让别人借走了。不管她今天有没有逃学,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说。“您若是非要操心不可,您就操心操心下星期一吧。”“我是要你跟她和睦相处。”她说。“不过那种任性的脾气她全继承下来了。这也是她舅舅昆丁的性格。当时,我就是考虑到她没准已经继承了那种性格,才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凯蒂和昆丁对我的惩罚。”“老天爷啊,”我说,“您想象力真丰富。这就难怪您老是缠绵病榻了。”“什么?”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指望您明白,”我说。“大家闺秀总是不谙世故的,她们愈不懂事愈显得自己高贵。”“他们俩①都是那样的,”他说,“我想管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和父亲联合起来对付我。他总是说不用管他们,说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纯洁与高尚,而任何人只要具有了这两种品质,也就不用给他们操心了。现在我寻思他总该满意了吧。”“您还有班可以依靠呢,”我说,“别那么垂头丧气了。”“他们存心把我排除在他们生活之外,。她说,“他总是跟她和昆丁亲,他们老是鬼鬼祟祟地联合起来反对我,也反对你,虽然那会儿你木小还不明白。他们总是把你和我看成外人,他们也总是对你毛莱舅舅见外。我老是对你父亲说,对他们管束得太不严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昆丁进学堂念书。到第二年,我们只好让凯蒂也去,她要跟他在一起嘛。你们男孩子干什么,她①指女儿凯蒂与儿子昆丁。也要干,不让干就不高兴。这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虚荣心,还有她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后来她开始不大对头了,我就知道昆丁一定会有反应,也会做出同样不对头的事的。可是我哪料得到他会如此自私,竟然--我做梦也设想到他--”“也许他知道生出来的准是个女孩①,”我说,“再多一个女的出来,那他是不能忍受的。”“他原是可以管住她的。”她说。“只有他的话凯蒂还听得进去。不过,这大概也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我看。”“是的,”我说,“死了的偏偏是他而不是我,这未免太糟糕了。要是倒过来,您日子会好过得多。”“你老说这样的话,存心要刺激我,”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自作自受。当初,家里要卖地供昆丁上哈佛,我跟你爸爸说过,一定也得给你作出同样的安排。后来赫伯特提出要让你进银行做事,我就说,杰生现在总算有依靠了。这以后开销越来越大,我只好变卖家具和剩下的那块牧场,我就立刻给她去信,我说她应当明白她和昆丁都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甚至还占去了该归杰生的一部分。现在得由她来补偿了。我说,看在父亲的份上地也应该这样做。我当时还满以为她会做到的。可是我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婆子;我从小受到的教养都是认为人为了照顾骨肉兄弟是会自奉俭朴的。这都是我的错儿。你怪罪于我是完全有理的。”“您以为少了别人的提掖我就站不住脚跟了吗?”我说,“您以为我甚至于要靠一个连自己孩子的爸爸是谁都说不清楚的女人拉一把吗?”①意思是:昆丁猜想凯蒂会生一个女孩。昆丁对凯蒂怀有特殊的感情,不能容忍第三者介入。“杰生!”她说。“好吧,”我说,“我方才不是存心想刺激您。当然不是存心的。”“我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尝遍了,我不相信谁还能给我增添什么苦恼了。”“我当然不是存心的,”我说。“我不是存心的。”“我希望你至少不跟我来这一套,”她说。“当然不啦,”我说,“她①太象他们俩了,这是明摆着的。”“我真不能容忍,”她说。“那您别去想它好了。”我说。“为了她晚上出去的问题,她还跟你纠缠吗?”“不。我让她明白不出去是为她自己好,她日后会感谢我的。地把课本都带上,我锁上门之后她就在里面用功。有几天晚上,一直到十一点我看见灯还亮着呢。”“您怎么知道她是在用功呢?”我说。“她一个人关在里面,我不知道除了用功还有什么可干的,”她说。“她是从来不看闲书的。”“她是不看的,”我说,“究竟怎样您就设法知道了。您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我说,不过我把这话说出来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她扑在我肩膀上再哭上一次而已。我听见她上楼去的声音。接着她喊昆丁,昆丁透过门应了声“什么事啊?”母亲说:“晚安。”接着我听见钥匙转动锁上门的声音。这以后母亲回到她房间去了。我抽完雪茄上楼的时候,昆丁房里的灯光还亮着。我看见那①“她”指小昆丁。个抽去了钥匙的钥匙孔,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她用功的时候可真够安静的。也许她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学习的吧。我跟母亲说了声晚安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把箱子取出来又把钱点了一遍。我听见那位“美国头号大太监”①鼾声如雷,就象一家锯木厂在通夜开工。我在某本书里读到过,有的男人,为了说话象女人那样尖声尖气,就让自己给动了手术。不过也许班根本不知道人家给他动过手术了。我看他当时想干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呢,也不明白伯吉斯先生干吗要用栅栏桩子把他打晕。而且如果不等他麻药药劲过去就把他送到杰克逊去,我敢说他也根本察觉不出来自己换了地方。可是康普生家的人是不会考虑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办法的。比这复杂一倍的办法他们还看不上呢。总要等到他冲出了大门,在街上追赶一个小姑娘,而她的爸爸又恰好在近旁看到了这幅景象,他们才肯采取措施。哼,我早就说过了,他们迟迟不舍得用刀,用了又赶紧把刀子收起来,据我所知,至少还有两个傻子也应该动这样的手术,其中一个就近在一英里之内的地方。可是即使都这样做了,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我早说过,天生是贱坯就永远是贱坯。给我二十四小时自由行动的权力试试看,别让那些该死的纽约犹太佬来对我指手划脚。我倒不是想大捞一把,这种手段只可以用来对付那些鬼精灵的赌棍。我只求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让我把自己的钱赚回来。等我赚回来了,那就让整条比尔街和整个疯人院都搬到我家里来好了,让其中的两位②到我的床上去睡,再让另一位③坐到我餐桌的位于上去大吃大喝好了。①指班吉。②指凯蒂与小昆丁。③指班吉。------------------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这一天在萧瑟与寒冷中破晓了。一堵灰黯的光线组成的移动的墙从东北方向挨近过来,它没有稀释成为潮气,却象是分解成为坐埃似的细微。有毒的颗粒,当迪尔西打开小屋的门走出来时,这些颗粒象针似的横斜地射向她的皮肉,然后又往下沉淀,不象潮气倒象是某种稀薄的。不太肯凝聚的油星。迪尔西缠了头巾。还戴了一顶硬僵僵的黑草帽,穿了一条紫酱色的丝长裙,又披上一条褐红色的丝绒肩中,这肩中还有十条肮里肮脏说不出什么种类的毛皮镶边。迪尔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着阴雨的天空仰赵她那张被皱纹划分成无数个小块的瘪陷的脸,又伸出一只掌心柔软有如鱼肚的枯槁的手,接着她把肩中撩开,细细审视他的长裙的前襟。那条长裙无精打采地从她双肩上耷拉下来,滑过她那对松垂的乳房,在她突出的腹部处绷紧。然后又松了开来,再往下又微微胀起,原来她在里面穿了好几条内裤。等春天过去,暖和的日子呈现出一派富丽堂皇、成熟丰收的色彩时,她会把内裤一条一条脱掉的。她原先是个又胖又大的女人,可是现在骨架都显露出来,上面松松地蒙着一层没有衬垫的皮,只是在肢胀似的肚子那里才重新绷紧,好象肌肉与组织都和勇气与毅力一样,会被岁月逐渐消磨殆尽似的。到如今只有那副百折不挠的骨架剩了下来,象一座废墟,也象一个里程碑,耸立在半死不活。麻木不仁的内脏之上,稍高处的那张脸让人感到仿佛骨头都翻到皮肉外面来了。那张脸如今仰向丽云在飞她的天空,脸上的表情既是听天由命的,又带有小孩子失望时的惊愕神情。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子,回进屋子,并且关上了门。紧挨着门的泥地光秃秃的。它有一层绿锈的色泽。仿佛是得自一代又一代人光脚板的蹭擦,古旧的银器和墨西哥人房屋用手抹上灰泥的墙壁上也有这样的色泽一小屋旁边有三棵夏季遮荫伪桑树。毛茸茸的嫩叶--它们日后会长得象巴掌般宽阔而稳重--展平在气流中,在一起一伏地飘浮着。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对悭鸟,象鲜艳的布片或碎纸似的在急风中盘旋翻飞,最后停栖在桑树上,它们翘起了尾巴大声聒噪着,在枝头上下颠簸。它们对着大风尖叫,大风把这沙嘎的声音也象席卷布片、碎纸似地修地卷走。接着又有三只悭鸟参加进来,翘起了尾巴尖叫着,在扭曲的树枝上颠簸了好一阵。小屋的门打开了,迪尔西再次走了出来,这回头上扣了一顶男人戴的平顶呢帽,加了一件军大衣,在大衣破破烂烂的下摆下面,那件蓝格子布的裙子鼓鼓囊囊的,在她穿过院子登上厨房的台阶时,裙子的破衣边也在她身后飘荡。过了一会儿她又出现了,这回拿了一把打开的伞。她迎风斜举着伞,穿过院子来到柴堆旁,把伞放下,伞答张着。马上她又朝伞扑去,抓住了伞,握在手里,朝四周望了一会儿。接着她把伞收拢,放下,将柴禾一根根放在弯着的臂弯里,堆在胸前,然后又拿起伞。好不容易才把伞打开,走回到台阶那儿,一边颤颤巍巍地平衡着不让柴禾掉下,同时费了不少劲把伞合上。最后她把伞支在门角落里。她让柴禾落进炉子后面的柴禾箱里,接着脱掉大衣和帽子,从墙上取下一条脏围裙,系在身上,这才开始生火。她把炉条通得嘎拉嘎拉直响,把护盖弄得啪哩啪啦直响。她这样干着的时候,康普生太太在楼梯口喊起她来了。康普生太太穿着一件黑缎面的棉睡袍,用手把衣服在下巴底下捏紧,另外那只手拿着一只红胶皮的热水袋。她站在后楼梯的顶上,很有规律。毫无变化地一声声呼唤着“迪尔西”。她的声音传下枯井般的楼道,这楼道落入一片漆黑中,接着遇上从一扇灰暗的窗户里透进来的微光。“迪尔西,”她喊道,没有抑扬顿挫,没有重音,也一点不着急,好象她压根儿不期待回答似的。“迪尔西。”迪尔西应了一声。手也停下来不再摆弄炉子了。可是还没等她穿过厨房,康普生太太又叫唤了,不等她穿过餐厅脑袋衬在窗口透进来的那片灰蒙蒙的光的前面,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行啦,”迪尔西说,“行啦,我来了。“有了热水我马上就给您灌。”她提起裙子登上楼梯,她那庞大的身躯把灰蒙蒙的光线全部挡掉了。“把热水袋放在那儿,回去睡吧。”“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康普生太太说。“我醒了躺在床上至少有一个钟头了,却听不见厨房里有一点点声音。”“您把它放下回去睡您的,”迪尔西说。她费力地爬上楼梯,气喘吁吁,身躯象一大团不成形的东西。“我一分钟里就把人生好,两分钟里就把水烧热。”“我在床上躺了至少有一个钟头了,”康普生太太说。“我还以为也许你要等我下了楼才生火呢。”迪尔西来到楼梯口,接过热水袋。“我马上就冲,”她说。“勒斯特今儿早上睡过头了,昨儿晚上看戏一直看到半夜。我只好自己生火。您快回去吧,要不没等我准备舒齐全屋子的人都要给您吵醒了。”“既然你答应让勒斯特去玩,那只好自己多受点罪啦,”康普生太太说。“杰生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你知道他要不高兴的。”“他去看戏又没花杰生的钱,”迪尔西说。“那一点不惺。”她继续往楼下走去。康普生太太口进自己的房间。等她重又在床上躺下了,她还能听到迪尔西下楼的声音。她的动作迟缓得叫人难以忍受,难以置信,要不是一下子被食品间那扇门啪哩啪啦的响声盖过听不见了,真会叫人发疯的。她走进厨房,生好火,开始准备早饭。干到一半,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窗前朝自己的小屋望去,接着她来到门口,打开门,对着飞快流动的冷空气嚷了起来:“勒斯特!”她喊道,站定了谛听,侧着脸以避开风头,“你听见没有,勒斯特?”她倾听着,正准备张开嘴大声叫喊,看见勒斯特从厨房拐角处踅出来了。“姥姥?”他说,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也未免显得太清白无辜了,以致迪尔西好几分钟一动不动地站着低下头来端详他,她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惊讶了。“你上哪儿去啦?”她说。“没上哪儿呀,”他说。“就在地窖里呀。”“你去地窖干什么?”她说。“别站在雨头里,傻瓜,”她说。“我啥也没干呀,”他说。他走上了台阶。‘你敢不抱上一堆柴禾就进这扇门!”她说。“我已经替你搬了柴禾,生了火了。昨儿晚上我不是关照过你,不把一箱子柴禾装得满满登登的就别出去吗?”“我装了,”勒斯特说,“我真的装满了。”“那么柴禾到哪儿去啦?”“那我不知道。我可没拿。”“哼,你这会儿去给我把箱子装满,”她说,“装满了就上楼去照看班吉。”“她关上门。勒斯特向柴堆走去。那五只悭鸟在屋子上空盘旋。尖叫,接着又在桑材上停栖下来。他瞅着它们。他捡起一块石子扔了过去府,”他说,“滚回到你们的老家去,回地狱去吧。还没到星期一哪。”他抱了山那么高的一大堆柴禾。他看不见前面的路,跌跌撞撞地走致台阶前。跨上台阶,毛毛腾腾地撞在门上,柴禾一根根的掉了下来,这时迪尔西走过来给他开门,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厨房。“你啊,勒斯特!”她喊道,可是他已经哗地一下子把柴禾都扔到木箱里去了,发出了雷鸣般的轰隆声。“嗨!”他说了一声。“你想把整个宅子的人都吵醒还是怎么的?”迪尔西说。她给了他的后脑勺一巴掌。“快到楼上去给班吉穿衣服。”“好咧,您哪,”他说。他朝通向院子的那扇门走去。“你上哪儿?”迪尔西说。“我想最好还是绕到屋前走大门进去,兔得吵醒卡罗琳小姐他们。”“你听我的,走后楼梯,上去给班吉穿好衣服,”迪尔西说。“好,去吧。”“好咧,您哪,”勒斯特说。他转回来从通往餐厅的门走出去。过了一会。门也不晃动了。迪粮西开始做饼干。她一面在和面的案板上来回抖动筛子,一面唱起歌来,先是小声乱哼哼,没有固定的曲调与歌词,是支重复、哀伤、悲切、质朴的歌子,这时候,细细的面粉象雪花似的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案板上。炉子已经使房间里有了一些暖意,并且让厨房里充满了火焰的呢喃声。过了一会儿,她的歌声响亮些了,好象她的声音也因温度升高而解冻了,这时候,康普生太太又在宅子里叫唤她了。迪尔西仰起了脸,似乎她的目光能够而且确乎穿透了墙壁与天花板,看到了那个穿棉睡袍的老太太站在楼梯口,在机械地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哦,老天爷呀,”迪尔西说。她放下筛子,撩起围裙的下摆擦了擦手,从椅子上拿起她方才放在那儿的热水袋,又用围裙包在壶把上,水壶已经在微微喷出热气了,一会儿就得,”她大声喊道,“水这会儿刚有点热。”不过,康普生太太这回倒不是要热水袋。迪尔西象拎着一只死鸡似的捏往热水袋的脖颈,来到楼梯口朝上张望。“勒斯特没在楼上他房里?”她说。“勒斯特压根儿没进这幢楼。我一直躺在床上等着听他的脚声。我知道他会晚来的,不过我希望他别太晚,免得让班吉明吵醒杰生,杰生一星期也只有一天能睡个懒觉。”“您自个儿一大早就站在楼厅喊这喊那,就不怕把别人吵醒?”迪尔西说。她开始步履艰难地往楼上爬。“半小时之前我就差那小子上楼了。”康普生太太瞧着她,一只手在下巴那儿捏紧了睡袍的领口。”你现在干什么去?”她说。“给班吉穿好衣服,带他下来到厨房去,在那儿他就吵不着杰生和昆丁了,”迪尔西说。“你早饭还没做吗?”“我一边儿对付着做吧,”迪尔西说。“您还是回床上去等勒斯将来给你生火吧。今儿早上可冷呢。”“我知道,”康普生太太说,“我一双脚都冻冰了。就是因为脚冷才把我冻醒的。”她一直瞧着迪尔西上楼,这又花了她不少时间。“你知道要是早饭开晚了杰生会发火的,”康普生太太说。“我可没法同时做两件事情,”迪尔西说。“您快回到床上去吧,不然您又要给我添麻烦了。”“要是你为了给班吉明穿衣服而把别的事都撂下,那让我下楼来做早饭得了。你不是不知道,早饭开晚了杰生会怎么样。”“您弄出来的东西有谁肯吃呢?’迪尔西说。“您倒说说看。回去吧,”她说,一边费劲地往上爬。康普生太太还站在那儿,望着迪尔西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提起裙子费力地往上爬。“你光是为了给他穿衣服就得把他叫醒吗?”她说。迪尔西停了下来。她一只脚搁在上一级楼梯上,手扶着墙,那大团模模糊糊的身影一动不动,挡住了身后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片灰蒙蒙的光。“这么说他还没醒?”她说。“我方才在门口望了一眼,他还没醒,”康普生太太说。“可是他已经睡过头了。往常他一到七点半总会醒的。你也知道他从来不睡过头。”迪尔西没有搭腔。她不再往上走,康普生太太虽然看不清楚,只是朦朦胧胧感到前面有一大团扁而圆的东西,但他也觉得出来迪尔西已稍稍垂低了脸,此刻就象雨中的一头母牛那样地站着,手里还捏着空热水袋的脖颈。“受罪的并不是你,”康普生太太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可以离开。你不用一天又一天地背这副担子。你不欠他们什么情份,你对死去的康普生先生也没什么感情,我知道你从来没喜欢过杰生,而且你也根本不想掩盖。“迪尔西一句话也没说。她慢腾腾地转过身子在楼下走去,一级一级地往下挪动脚步,就象小小孩那样,手依旧扶着增。“您回去吧,先不用管他,”她说。“别再进他屋了。我找到了勒斯特就让这小子上来。这会儿,您不用管他。”她回到了厨房。她看了看炉火,接着把围裙从头上脱下,穿上大衣,打开通院子的门,把院子四下打量了一遍。尖利的。无孔不入的潮气袭击着她的皮肤,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样活物。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台阶,象是怕发出响声,接着绕过厨房的拐角。她正走着,忽见勒斯特带着一副天真的神情,匆匆地从地窖的门里走出来。迪尔西停住脚步。“你千啥去啦?”她说。“没干啥呀,”勒斯特说,“杰生先生关照过要我看看地窖里哪儿漏水。”“他是什么时候吩咐你的?”迪尔西说。“去年的大年初一,不是吗?”“我想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去看看比较好,”勒斯特说。迪尔西走到地窖门口。勒斯特让开一条路,她探下头去望,黑暗中一股湿土、霉菌和橡皮的气味迎面向她扑来。“哼,”迪尔西说。她又打量起勒斯将来了。他温顺地迎接着她的盯视,显得既清白无辜又胸襟坦白。“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搞的什么鬼名堂,不过那里根本没有要你干的事。今天早上,人家折磨我,你也跟着凑热闹,是不是?你快给我上楼去伺候班吉,听见没有?”“听见了,您哪。”勒斯特说。他急急地朝厨房台阶走去。“回来,”迪尔西说,于趁这会儿你还没跑开去,再给我抱一烙柴未来。”“好咧,您哪。”他说。他在合阶上经过她的身边朝柴堆走去。片刻之后,他又跌跌冲冲地撞在门上了,那堆金字塔似的柴禾又挡住了他的视线,迪尔西眷他开了订。使劲拽着他,引导他穿过厨房。“你敢再往箱子里扔得震天响,”她说,“你敢再扔!”“我只好扔,”勒斯特说,一边在喘气,“我没有别的办法把柴禾放下来。”“那你忍着点,多站一会儿,”迪尔西说。她从他怀里一次拿下一根柴禾,你今儿早上到底是怎么的啦?我派你去抱柴禾,你呢,每回抱的都不超过六根。你今儿个倒真省力气呀。你这会又有什么事求我?那个戏班子不是已经走了吗?”“是的,姥姥。已经走了。她把最后的一根柴禾放进箱子。“好,你现在照我说的那样,上楼到班吉那儿去,”她说。“在我摇吃饭铃之前我再也不想听见有人在楼梯口冲着我瞎嚷嚷了。你听见没有。”“听见了,您哪,”勒斯特说。他消失在弹簧门后面。迪尔西往炉子里添了一些劈柴,回到案板那儿.不一会儿,她又唱起歌来了。房间里变得暖和些了。迪尔西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取这取那,以配齐早餐的食物。过不多久,她的皮肤上开始泛出了一层鲜艳。滋润的光泽,这比起她和勒斯特两人皮肤上蒙着一层柴禾灰时可好看多了。碗柜木面的墙上。有只挂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这只钟只有晚上灯光照着时才看得见,即使在那时,它也具出一种谜样的深沉,因为它只有一根指针。现在,在发出了几声象嗽嗓子似的前奏之后,它敲了五下。“几点了,”迪尔西说。她停下手里的活,仰起了头在谛听。可是除了壁钟与炉火,一切都是沉寂无声的。她打开烤炉的门,看了看那一铁盘子面包。接着她腰弯着停住了动作,因为有人在下楼了。她听见有脚步声传过餐厅,接着弹簧门打开了,勒斯特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大个子,这人身上的分子好象不愿或是不能粘聚在一起,也不愿或是不能与支撑身体的骨架粘聚似的。他的皮肤是死灰色的,光溜溜的不长胡子;他还有点浮肿,走起路来趴手趴脚,象一只受过训练的熊。他的头发很细软,颜色很淡。头发平滑地从前额上披下,象早年的银版照片里小孩梳的童花头。他的眼睛很亮,是矢车菊那种讨人喜欢的浅蓝色。他的厚嘴唇张开着,稍稍有点淌口水。“他冷不冷?”迪尔西说。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伸出手去摸他的手。“他不见得冷,我倒是真觉得冷,”勒斯特说。“一碰上复活节天气就冷,每年都是这样,卡罗琳小姐说,要是你没时间给她灌热水袋,那就算了。”“唉,老天爷呀,”迪尔西说。她拉过一把椅子,放在柴禾箱和炉子之间的墙角里。那个大个儿乖乖地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到餐厅里去瞧瞧我把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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