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让我干了件多可怕的事啊!”她对于连说,“我还把最恶劣的段落改得缓和了些呢……”于连的兴奋和幸福向她证明了他已完全原谅了她。他还从未爱得这般疯狂。“不过我认为我还是虔诚的,”德-莱纳夫人接着对他说。“我真诚地相信天主,我也相信,而且也得到证实,我犯的罪是可怕的,自从我看见你,甚至你朝我开了两抢之后……”说到这儿于连不顾她反对,连连吻她。“放开我,”她继续说,“我想跟您讲讲清楚,免得忘记……我一看见你,所有的责任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对你的爱,或者说爱这个字还嫌太弱。我对你感到了我只应对天主感到的那种东西:一种混合着尊敬,爱情,服从的东西……实际上,我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唤起的是什么。你要对我说给看守一刀,我不待想就会去犯罪。在我离开你之前,你把这给我解释清楚吧,我想看清楚我的心;因为两个月后我们就要分别了……顺便说一句,我们要分别了吗?”她对他说,嫣然一笑。“我收回我的话,”于连叫道,站了起来,“我不对死刑判决上诉了,如果你试图用毒药、刀子、手枪、木炭或其它方法结束或缩短你的生命。”德-莱纳夫人的面容突然变了,最温存的柔情让位于深沉的遐想。“我们要是马上死呢?”最后她说。“谁知道另一个世界有什么?”于连答道,“也许是痛苦,也许什么也没有。难道我们不能甜甜蜜蜜地共同过上两个月吗?两个月,那是许多天呀。我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你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永远不会,”于连大喜,重复道,"我跟你说话,就象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我夸大。”“你这样说话,就是命令我,”她说,露出了羞怯而忧郁的微笑。“那好!你以你对我的爱发誓,不以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谋害你的生命……你要记住,”他补充说,“你必须为了我的儿子活下去,玛蒂尔德一时成为德-克鲁瓦泽努瓦候爵夫人,就会把他扔给仆人们。”“我发誓,”她冷冷地说,“但是我要带走你亲笔写的、有你的签字的上诉状。我亲自去找总检察长先生。”“当心,这会连累你的。”“在我来监狱看你之后,我就永远成了贝藏松和整个弗朗什-孔泰街谈巷议的女主角了,”她神情悲痛地说。“严厉的廉耻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是一个丧失名誉的女人,真的,这是为了你……”她的口气那么悲伤,于连拥抱了她,感到一种全新的幸福。那已经不是爱的陶醉,而是极端的感激了。他第一次看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么巨大。显然有个好心的人告诉了德-莱纳先生,他妻子去监狱看望于连,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因为过了三天,他派了车来,明令她即刻回维里埃。这残酷的分别使于连的这一天开始就不顺。两、三个钟头以后,有人告诉他,有个诡计多端,但在贝藏松的耶稣会里未能爬上去的教士,一大早就站在了监狱门外的路上。雨下得很大,那家伙企图装出受难的样子。于连心绪恶劣,这种蠢事使他大为恼火。早晨他已拒绝这个教士的探望,然而此人打算让于连作忏悔,然后利用他认为肯定可以获悉的所有那些隐情,在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中博取名声。他高声宣布,他要在监狱门口度过白天和黑夜;“天主派我来打动这个叛教者的心……”老百姓总是喜欢看爇闹,开始聚集起来。“是的,我的弟兄们,”他对他们说,“我要在这里度过白天,黑夜,以及此后的年有白天和年有黑夜。圣灵跟我说过话,我负有上天的使命;我要拯救年轻的索莱尔的灵魂。跟我一起祈祷吧……”于连讨厌人家议论他,讨厌一切能够把注意力引向他的事情。他想抓住时机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然而他又存着再见德-莱纳夫人的希望,他爱得发了狂。监狱的门朝着一条很爇闹的街。想到这个一身泥巴的教士招来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他的心备受折磨。“毫无疑问,他每时刻都提到我的名字!”这时刻比死亡还让人难受。有一个看守对他很忠心,他一个钟头里叫了他两、三回,让他去看看那教士是不是还在监狱门口。“先生,他跪在泥水里,”看守每次都对他说,“他高声祈祷,为您的灵魂念连祷文……”“无礼的家伙!”于连想,这时候,他果然听见一片低沉的嗡嗡声,那是人们应答连祷文的声音。更使他不耐烦的是,他看见看守本人也嘴唇一动一动地念着拉丁文。“有人开始说,”看守说,“您的心肠一定很硬,才会拒绝这个圣洁的人的帮助。”“我的祖国啊!你还是这么地野蛮!”于连气疯了,嚷道。“这家伙想在报上有一篇文章,他肯定会得到的。”“啊!该下地狱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可不受这样的气。那儿的人招摇撞骗要高明得多。”“让那个圣洁的教士进来吧,”最后分对看守说,额上的汗直往下淌。看守画了个十字,高高兴兴地出去了。那个圣洁的教士丑得可怕,而且还浑身是泥。冰冷的雨水更增加了黑牢的陰暗和潮湿。教士想拥抱于连,说话间拿出了深受感动的样子。最卑劣的伪善实在太明显;于连一辈子还不曾这么愤怒过。教士进来已经一刻钟,于连完全成了个懦夫。他第一次觉得死是可怕的。他想到执行后两天,尸体开始腐烂……他正要表现出软弱,或者扑向教士,用锁链勒死他,这时候突然想。何不请这个圣洁的人为他举行一次四十法郎的弥撒,就在当天。时间快到中午。教士走了。下卷 第44章他一走,于连便大哭,为了死亡而哭,渐渐地他对自己说,如果德-莱纳夫人在贝藏松,他定会向她承认他的软弱……正当他因心爱的女人不在而最感惋惜的时候,他听见了玛蒂尔德的脚步声。“监狱里最大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把门关上。”不管玛蒂尔德说什么,都只是让他生气。她对他说,审判那天,德-瓦勒诺先生口袋里已装着省长任命书,所以他才敢把德-福利莱先生不放在眼里,乐得判他死刑。“‘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福利莱先生刚才对我说,‘居然去唤醒和攻击这个资产阶级贵族的虚荣心!为什么要谈社会等级?他告诉了他们为维护他们的政治利益应该做什么,这些傻瓜根本没想到,并且已准备流泪了,这种社会等级的利益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就看不见死刑的恐怖了。应该承认,索莱尔先生处理事情还太嫩。如果我们请求特赦还不能救他,他的死就无异于自杀了……’”玛蒂尔德当然不会把她还没有料到的事情告诉于连,原来德-福利莱神甫看见于连完了,不禁动了念头,以为若能接替于连,必对他实现野心有好处。于连干生气,又有抵触情绪,弄得几乎不能自制,就对玛蒂尔德说:“去为我做一回弥撒吧,让我安静一会儿。”玛蒂尔德本来已很嫉妒德-莱纳夫人来探望,又刚刚知道她已离城,便明白了于连为什么发脾气,不禁大哭起来。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于连看得出,就更感到恼火。他迫切地需要狐独,可如何做得到?最后,玛蒂尔德试图让他缓和下来,讲了种种道理,也就走了,然而几乎同时,富凯来了。“我需要一个人呆着,”他对这位忠实的朋友说……见他迟疑,就又说,“我正在写一篇回忆录,供请求特赦用……还有……求求你,别再跟我谈死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让我首先跟你说吧。”于连终于独处,感到比以前更疲惫懦弱了。这颗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的心灵仅余的一点儿力量,又为了向德-拉莫尔小姐和富凯掩饰他的情绪而消耗殆尽。傍晚,一个想法使他得到安慰:“如果今天早晨,当死亡在我看来是那样丑恶的时候,有人通知我执行死刑,公众的眼睛就会刺激我的光荣感,也许我的步态会有些不自然,像个胆怯的花花公子进入客厅那样。这些外省人中若有几位眼光敏锐的,会猜出我的软弱……然而没有人会看得见。”他于是觉得摆脱了几分不幸。“我此刻是个懦夫,”他一边唱一边反复地说,“但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还有一件几乎更令人不快的事等着他呢。很长时间以来,他父亲就说来看他;这一天,于连还没醒,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就来到了他的牢房。于连感到虚弱,料到会有最令人难堪的责备。他那痛苦的感觉就差这一点儿了,这天早上,他竟深深的懊悔不爱他父亲。“命运让我们在这世界上彼此挨在一起,”看守略略打扫牢房时于连暗想道,“我们几乎是尽可能地伤害对方。他在我死的时候来给我最后的一击。”就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老人开始了严厉的指责。于连忍不住,眼泪下来了。“这软弱真丢人!”于连愤怒地对自已说。“他会到处夸大我的缺乏勇气,对瓦勒诺们、对维里埃那些平庸的伪君子们来说,这是怎样的胜利啊!他们在法国势力很大,占尽了种种社会利益。至此我至少可以对自己说:他们得到了金钱,的确,一切荣誉都堆在他们身上,而我,我有的是心灵的高尚。”“而现在有了一个人人都相信的见证,他将向全维里埃证明我在死亡面前是软弱的,并且加以夸大!我在这个人人都明白的考验中可能成为一懦夫!”于连濒临绝望。他不知道如何打发走父亲。装假来欺骗这个目光如此锐利的老人,此刻完全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他迅速想遍一切可能的办法。“我攒了些钱!”他突然高声说。这句话真灵,立刻改变了老人的表情和于连的地位。“我该如何处置呢?”于连继续说,平静多了,那句话的效果使他摆脱了一切自卑感。老木匠心急火燎,生怕这笔钱溜掉,于连似乎想留一部分给两个哥哥。他兴致勃勃地谈了许久。于连可以挖苦他了。“好吧!关于我的遗嘱,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我给两个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剩下的归您。”“好极了,”老人说,“剩下的归我;既然上帝降福感动了您的心,如果您想死得像个好基督徒,您最好是把您的债还上。还有我预先支付的您的伙食费和教育费,您还没想到呢……”“这就是父爱呀!”于连终于一个人了,他伤心地反复说道。很快,看守来了。“先生,父母来访之后,我总是要送一瓶好香槟酒来,价钱略贵一点,六法郎一瓶,不过它让人心情舒畅。”“拿三个杯子来,”于连孩子般急切地说,“我听见走廊里有两个犯人走动,让他们进来。”看守带来两个苦役犯,他们是惯犯,正准备回苦役犯监狱。这是两个快活的恶棍,津明,勇敢,冷静,确实非同寻常。“您给我二十法郎,”其中一个对于连说,“我就把我的经历细细地讲给您听。那可是津品啊。”“您要是撒谎呢?”“不会,”他说,“我的朋友在这儿,他看着我的二十法郎眼红,我要是说假话,他会拆穿我的。”他的故事令人厌恶。然而它揭示了一颗勇敢的心,那里面只有一种激情,即金钱的激情。他们走后,于连变了一个人。他对自己的一切怒气都消失了。剧烈的痛苦,因胆怯而激化,自德-莱纳夫人走后一直折磨着他,现在一变而为忧郁了。“如果我能不受表象的欺骗,”他对自己说,“我就能看出,巴黎的客厅里充斥着我父亲那样的正人君子,或者这两个苦役犯那样的狡猾的坏蛋。他们说得对,客厅里的那些人早晨起床时绝不会有这样令人伤心的想法:今天怎么吃饭呢?他们却夸耀他们的廉洁!他们当了陪审官,就得意洋洋地判一个因感到饿得发晕而偷了一套银餐具的人有罪。”“但是在一个宫廷上,事关失去或得到一部长职位,我们那些客厅里的正人君子就会去犯罪,和吃饭的需要逼迫这两个苦役犯所犯的罪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什么自然法,这个词儿不过是过了时的胡说八道而已,和那一天对我穷追不舍的代理检察长倒很相配,他的祖先靠路易十四的一次财产没收发了财。只是在有了一条法律禁止做某件事而违者受到惩罚的时候,才有了法。在有法律之前,只有狮子的力气,饥饿寒冷的生物的需要才是自然的,一句话,需要……不,受人敬重的那些人,不过是些犯罪时侥幸未被当场捉住的坏蛋罢了。社会派来控告我的那个人是靠一桩卑鄙可耻的事发家的……我犯了杀人罪,我被公正地判决,但是,除了这个行动以外,判我死刑的瓦勒诺百倍地有害于社会。”“好吧!”于连补充说,他心情忧郁,但并不愤怒,“尽管贪婪,我的父亲要比所有这些人强。他从未爱过我。我用一种不名誉的死让他丢脸,真太过分了。人们把害怕缺钱、夸大人的邪恶称作贪婪,这种贪婪使他在我可能留给他的三、四百路易的一笔钱里看到了安慰和安全的奇妙理由。礼拜天吃过晚饭,他会把他的金子拿给维里埃那些羡慕他的人看。他的目光会对他们说:以这样的代价,你们当中谁有高兴有一个上断头台的儿子呢?”这种哲学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它能让人希望死。漫长的五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对玛蒂尔德礼貌而温和,他看得出来,最强烈的嫉妒使她十分恼火。一天晚上,于连认真地考虑自杀。德-莱纳夫人的离去把他投入到深深的不幸之中,津神变得软弱不堪。不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想象中,什么都不能使他高兴起来。缺少活动使他的健康开始受到损害,性格也变得像一个德国大学生那样脆弱而容易激动。那种用一句有力的粗话赶走萦绕在不幸者头脑中的某些不适当念头的男性高傲,他正在失去。“我爱过真理……现在它在哪里?……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甚至那些最有德的人,最伟大的人,也是如此;”他的嘴唇厌恶地撇了撇……“不,人不能相信人。”“德-某某夫人为可怜的狐儿们募捐,对我说某亲王刚刚捐了十个跑易,瞎说。可是我说什么?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呢!……为罗马王发表的文告,纯粹是招摇撞骗。”“伟大的天主!如果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是在灾难理应要他严格尽责的时候,居然也堕落到招摇撞骗的地步,对其他人还能期待什么呢?……”“真理在哪儿?在宗教里……是的”他说,极其轻蔑地苦苦一笑,“在马斯隆们、福利莱们、卡斯塔奈德们的嘴里……也许在真正的基督教里?在那里教士并不比使徒们得到更多的酬报。但是圣保罗却得到了发号施令、夸夸其谈和让别人谈论他的快乐……”“啊!如果有一种真正的宗教……我真傻!我看见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彩绘玻璃窗;我那软弱的心想象着玻璃窗上的教士……我的心会理解他,我的灵魂需要他……然而我找到的只是个蓬头垢面的自命不凡的家伙……除了没有那些可爱之处外,简直就是一个德-博瓦西骑士。”“然而真正的教士,马西庸,费奈隆……马西庸曾为杜瓦祝圣。《圣西蒙回忆录》破坏了我心目中费奈隆的形象;总之,一个真正的教士……那时候,温柔的灵魂在世纪上就会有一个汇合点……我们将不再狐独……这善良的教士将跟我们谈天主。但是什么样的天主呢?不是《圣经》里的那个天主,残忍的、渴望报复的小暴君……而是伏尔泰的天主,公正,善良,无限……”他回忆起他烂熟于心的那部《圣经》,非常激动……然而,自从成为三位一体,在我们的教士可怕的滥用之后,怎么还能相信天主这个伟大的名字呢?“狐独地生活!……怎样的痛苦啊!……”“我疯了,不公正了,”于连心想,用手拍了拍脑门。“我在这牢里是狐独的,可我在世上并不曾狐独地生活,我有过强有力的责任观念。或错或对,我为我自己规定的责任仿佛一株结实的大树的树干,暴风雨中我靠着它;我摇晃过,经受过撼动。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但是,我没有被卷走。”“是牢房潮湿的空气让我想到了狐独……“为什么一边诅咒虚伪一边还要虚伪呢?不是死亡,不是黑牢,也不是潮湿的空气,而是德.莱纳夫人的不在压垮了我。如果在维里埃,为了看到她我不得不躲在她家的地窖里,我还会抱怨吗?”“同时代人的影响中了上风,”他高声说,苦苦一笑,“跟我自己说话,与死亡仅两步之隔,我还要虚伪……十九世纪啊!”“……一个猎人在林中入了一枪,猎物掉下来,他冲上去抓住。他的靴子碰到一个两尺高的蚁巢,毁了蚂蚁的住处,蚂蚁和它们的卵散得远远的……蚂蚁中最有智慧的,也永远理解不了猎人靴子这个黑色的、巨大的、可怕的东西,它以难以置信地迅速闯进它们的住处,还伴以一束发红的火光……”“……因此,死生,永恒,对于其器官大到足以理解它们的人类来说,都是些很简单的事物……”“盛夏,一只蜉蝣早晨九点钟生,傍晚五点钟死,它如何理解夜这个字呢?”“让它再活五个钟头,它就看见和理解什么是夜了。”“我就是这样,死于二十二岁。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和德-莱纳夫人一起生活,”他像靡非斯特那样地笑了。“讨论这些重大的问题真是发疯!”“第一,我是虚伪的,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那儿听似的。”“第二,我剩下的日子这样少了,我却忘了生活和爱……唉!德-莱纳夫人不在;可能她丈夫不让她再来贝藏松了,不让她继续丢脸了。”“正是这使我感到孤独,而不是因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不凶恶、不渴望报复的天主。”“啊!如果他存在……唉!我会跪倒在他脚下。我对他说:我该当一死;然而,伟大的天主,善良的天主,宽容的天主啊,把我的女人还给我吧!”这时夜已很深。他平静地睡了一、两个钟头以后,富凯来了。于连觉得自己既坚强又果断,像一个洞察自己的灵魂的人一样。下卷 第45章“别让人把可怜的夏斯一贝尔纳神甫叫来,我不想要这种恶作剧,”他对富凯说;“他会三天吃不下饭的。设法给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彼拉神甫的朋友,不搞陰谋诡计的。”富凯正焦急地等着他开口呢。凡是外省舆论所要求的种种,于连都做得很得体。尽管忏悔神甫选得不当,但有德-福利莱神甫暗中帮忙,于连在牢里还是受到了圣会的保护;他若是机灵些,是可以逃出去的。但是牢里的恶劣空气起了作用,他的智力减退了。这使他在德-莱纳夫人回来时感到更加幸福。“我的责任首先是为了你,”她一边说,一边吻他,“我从维里埃逃出来了……”于连对她没有一丁点儿无谓的自尊心,把他的种种软弱合盘托出。她对他既温柔又可爱。晚上,她一走出监狱,就让人把像抓住猎物一样抓住于连不放的年轻教士叫到她姑妈家;由于他只是想在贝藏松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女人中取得信任,德-莱纳夫人很容易地说服他去博雷一勒欧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祈祷。于连的爱情之过度和疯狂远非语言可以形容。靠了金钱,利用并且滥用她姑妈,一个出了名的、富有的笃信宗教的女人的信誉,德-莱纳夫人获准每天两次探望他。听到这个消息,玛蒂尔德妒意大发,直至丧失理智。德-福利莱先生向她承认,他的势力还没有达到无视一切礼仪的程度,不能让人准她每日不止一次地去探望她的朋友。玛蒂尔德让人跟着德-莱纳夫人,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德-福利莱德先生用尽了一非常灵活的头脑所能想出的一切办法,向她证明于连配不上她。经受着这种种痛苦的煎熬,她反而更爱他了,几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闹。对于这个他如此不寻常地连累了的可怜女孩子,于连想竭尽全力做个正直的人,一直到底;然而,他对德-莱纳夫人的狂爇的爱情每时每刻都不放过他。他找出的理由站不住脚,不能说服玛蒂尔德相信德-莱纳夫人的探访是纯洁的,他就对自己说:“这出戏应该快要结束了,如果我掩饰不住我的感情,这倒是我的一个借口。”德-拉莫尔小姐获悉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死了,德-塔莱先生,那个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对玛蒂尔德的失踪说了些难听的话,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前去请他收回。德-塔莱先生把一些写给他的匿名信拿给他看,信里充满了巧妙地串联起来的种种细节,可怜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实真相。德-塔莱先生又斗胆开了几句不够委婉的玩笑。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提出的赔礼道歉的要求过于苛刻,百万富翁宁可进行决斗。愚蠢胜利了,巴黎那些最配人爱的人之一,还不满二十四岁,就这样死于非命。他的死在于连日渐衰弱的心灵上留下一种奇怪的,病态的印象。“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他对玛蒂尔德说,“他对待我们的确是很通情达理,很诚实正直;您在您母亲的客厅里干出那些轻率的事情之后,他本应恨我,找我的麻烦,因为跟着轻蔑来的仇恨通常都是狂暴的……”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于连关于玛蒂尔德的未来的一切想法;他用了几天工夫向她证明,她应该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这个人腼腆,但是不过分伪善,”他对她说,“他肯定会加入求婚者的行列。比起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来,他的野心要平凡些,持久些,他家里没有公爵领地,娶于连-索莱尔的寡妇不会有任何困难。”“而且是一个蔑视伟大的激情的寡妇,”玛蒂尔德冷冷地反唇相讥,“因为六个月的生活,已经足够让她看到,她的情人爱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您这就不公正了,德-莱纳夫人的探视将向为我请求特赦的巴黎律师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将描绘凶手如何受到受害者的关怀。这会产生效果的,也许有一天您会看到我成了一出情节剧的主角呢……”一种疯狂而又无法报复的嫉妒,一种无望的不幸的持续(纵使于连获救,又如何能挽回他的心?),一往情深地爱上这个不忠的情人所造成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莫尔小姐陷入沮丧的沉默,纵有德-福利莱先生的殷勤照顾和富凯的粗犷的坦率,也不能使她得到解脱。至于于连,除去被玛蒂尔德占用的时间外,倒是生活在爱情之中,几乎不问明天的事。当这种爇情是极端的、没有任何矫饰的时候,就产生出一种奇特的效果,德-莱纳夫人因此几乎分享着他的无忧无虑和温馨的快乐。“从前,”于连对她说,“我们在韦尔吉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我本来可以多么地幸福啊,可是一种强烈的野心却把我带到虚幻之国去了。不是把这近在唇边的可爱的胳膊紧抱在胸前,却让未来的幻想给夺去了;我为了建立巨大的财富,不得不进行数不清的战斗……不,如果您不来监狱看我,我死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呢。”两件事扰乱了这平静的生活,于连的忏悔神甫尽管是位詹森派,却没有逃过耶稣会士的算计,不知不觉中成了他们的工具。有一天他来对于连说,除非他愿意犯下可怕的自杀之罪,否则他应该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去争取特赦。而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里有很大的影响,于是就有了一个很容易的办法:应该大张旗鼓地皈依宗教……”“大张旗鼓!”于连重复道,“啊!我也抓住您了,我的父亲,您也像一个传教士一样在演戏啊……”“您的年纪,”詹森派教士严肃地说,“您从上天得来的动人的面孔,您那无法解释的犯罪动机,德-拉莫尔小姐为您做出的英勇举动,总之是一切,直到您的受害者对您表示出的惊人的友情,都有助于使您成为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她们已然为了您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了政治……”“您皈依宗教会在她们心中引起反响,留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对宗教大有用处,而我,难道因为耶稣会士会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同样的做法这种毫无意义的理由,就犹豫不决吗!因此,在这个逃脱他们的贪欲的特殊情况下,他们仍会为害作孽的!但愿不会这样……您的皈依宗教使人洒下的眼泪将抵销十版伏尔泰的亵渎宗教的作品所产生的腐蚀作用。”“那我还剩下什么,”于连冷冷地称道,“如果我自轻自贱?我曾经野心勃勃,我不愿谴责我自己;那时我是根据时代的风尚行动。现在,我过一天是一天。但是,如果我做出某种怯懦的事情,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找不幸……”另一件事来自德-莱纳夫人,更让于连感到痛苦。不知哪位诡计多端的女友竟把这颗天真而又如此腼腆的灵魂说服了,让她相信她的责任是到圣克卢去,跪在查理十世面前求情。和于连分开,对她原本是一种牺牲,然而以过这样一番努力之后,抛头露面在别的时候可能是一桩比死还要难受的事,现在在她眼里却不算什么了。“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公开承认你是我的情人,因为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于连这样的人的生命,应该超过任何利弊的权衡。我要说你是因为嫉妒才谋害我的性命的。有许多可怜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由于陪审团或国王慈悲而得救……”“我不再见你了,我叫人对你关上监狱的大门,”于连嚷道,“如果你不对我发誓不做任何使我们俩当众出丑的事,我明天肯定因绝望而自杀。去巴黎的主意不是你的。告诉我那个让你起了这个念头的女陰谋家的名字……”“让我们幸福地度过这短暂的生命的为数不多的几天吧。藏起我们的存在吧,我们的罪孽已经太明显了。德-拉莫尔小姐在巴黎很有影响,相信她会做人力可及的一切事情吧。在外省,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反对我。你的行动会更激努那些有钱的、特别是温和的人,对他们来说,生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不要让马斯隆们、瓦勒诺们以及许多比他们也人笑话我们。”牢里的恶劣空气,于连已不能忍受。幸亏他们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明媚的阳光使万物洋溢着欢乐,于连也浑身充满了勇气。在露天行走,给了他一种甜美的感觉,仿佛久在海上颠簸的水手登上陆地散步一样。“来吧,一切顺利,”他对自己说,“我一点儿都不缺乏勇气。”这颗头颅从不曾像将要落地时那么富有诗意。从前他在韦尔吉的树林里度过的那些最温馨的时刻纷至沓来,极其有力地涌上他的脑际。一切都进行得简单、得体,在他这方面则没有任何的矫情。两天前,他曾对富凯说:“激动,我不能保证;这地牢这样恶劣潮湿,使我有时发烧,神志不清;但是恐惧,不,人们不会看到我脸色发白的。”他事先做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富凯把玛蒂尔德和德-莱纳夫人都带走。“让她们坐一辆车,”他对他说,“设法让驿车的马不停地奔跑。她们会相互拥抱,或者相互恨得要死。在这两种情况下,可怜的女人都会从可怕的痛苦中解脱一下。”于连一定要德-莱纳夫人发誓活下去,好照顾玛蒂尔德的儿子。“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死后有感觉。”有一天他对富凯说,“我相当喜欢在俯视维里埃的大山里的那小山洞里安息,是的,安息,正是这个词。我有好几次跟你讲过,夜里躲进这个山洞,极目远眺法国那些最富庶的省份,野心燃烧的我的心,那时候这就是我的激情……总之,这个山洞对我是很珍贵的,不能不承认它的位置令一个哲学家的灵魂羡慕不已……好吧!贝藏松的这些圣会分子什么都拿来赚钱;如果你知道怎么做,他们会把我的遗体卖给你的……”富凯做成了这桩悲惨的买卖。他独自在他的房间里,守着朋友的尸体度过黑夜。突然他大吃一惊,看见玛蒂尔德走了进来。几个种头之前,他把她留在距贝藏松十法里的地方。她形容大变,目光狂乱。“我想看看他,”她对他说。富凯没有勇气说话,也没有勇气站起来。他指了指地板上件蓝色的大氅,于连的遗体就裹在里面。她跪下了。显然,对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的回忆给了她超人的勇气。她双手颤抖着,揭开了大氅。富凯把眼睛转过去。他听见玛蒂尔德在房间里急促的走动。她点燃了她几支蜡烛。当富凯有力气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把于连的头放在面前的一张小石桌上,吻那头的前额……玛蒂尔德跟着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为自己选下的坟墓。为数众多的教士护送着棺材,没有人知道她就独自坐在她那辆蒙着黑纱的车子里,膝上放着她曾经如此爱恋过的人的头。就这样,他们半夜里来到汝拉山脉一座高峰的附近;在那个小山洞里,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二十个教士做着安灵的仪式。送殡的行列经过几个小山村,居民们为这奇特的仪式吸引,纷纷跟着。玛蒂尔德身着长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丧事毕,她命人向他们抛撒了好几千枚五法郎的硬币。她单独和富凯留下,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富凯痛苦得差点儿发疯。在玛蒂尔德的关心下,这个荒蛮的山洞用花巨款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装饰起来。德-莱纳夫人信守诺言。她丝毫没有企图自杀;然而,于连死后三天,她拥抱着孩子们去世了。下卷完『全书到此结束』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