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走得艰难,总算没有倒。他注意到门旁有一扇小窗户,开向田野。他望了望那些树,仿佛看见了老朋友,感到很舒服。“Loquerisenlinguamlatinam?(您能说拉丁语吗?)”他回来时,彼拉神甫问。“Ita,pateroptime(是的,我杰出的神甫),”于连答道,缓过来一点了。当然,这一个钟头以来,他觉得世上没有人比彼拉神父更不杰出了。谈话继续用拉丁语进行。神甫的眼睛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于连也恢复了几分冷静。“我真软弱,”他想,“竟让这美德的外表吓住了:此人不过是马斯隆先生一类的骗子罢了。”于连庆幸已把差不多全部的钱都藏在了靴子里。彼拉神甫考察于连的神学,对其知识的广度感到惊讶。特别问到《圣经》,就更感到惊讶了。但是,问到那些教宗的学说时,他发现于连几乎连圣杰洛姆、圣奥古斯丁、圣波纳凡杜、圣巴齐尔等人的名字都茫然无知。“事实上,”彼拉神甫想,“这就是我一向指责谢朗的致命的新教倾向。对《圣经》的深入了解,过于深入的了解。”(于连刚刚不待问就谈到这一主题,谈到《创世纪》和《五经》的真正写作时间。)“此种对于《圣经》的无休止的论辩,”彼拉神甫想,“除了引向个人研究,即最可恶的新教教义,还会引向什么呢?而且除了这种轻率的学问之外,对于能够抵消这种倾向的教宗们一无所知。”问到教皇的权威时,神学院院长的惊讶更是没有边际了,他本来以为于连会答以古代法国教会的一些训戒,谁想年轻人却向他大背德-迈斯特先生的书。“这谢朗真是个怪人,”彼拉神甫想;“让他看这本书是为了教他如何嘲笑这本书吗?”他询问于连,想看出他是否真的相信德-迈斯特先生的理论,但是白费力气。年轻人只是根据记忆来回答。从这时起,于连确实很不错,他觉得能够控制自己了。经过长时间的考试,他觉得彼拉先生对他的严厉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事实上,神学院院长十五年来给自己定下对待学神学的学生要庄重严厉的原则,否则他早以逻辑的名义拥抱于连了,他觉得于连的回答何等清晰、准确、鲜明啊。“果然是一个津神勇敢而健全的人,”他对自己说,“只是cor-pusdebile(身体虚弱)。”“您常常这样摔倒吗?”他用法语问于连,同时用手指了指地板。“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门人的脸把我吓坏了,”于连的脸红得像个孩子。彼拉神甫几乎要微笑了。“这就是世间浮华所产生的后果;看来您已习惯了笑脸,那是谎言的真正舞台。真理是严峻的,先生。而我们在此间的任务不也是严峻的吗?您必须注意使您的良心警惕这种弱点:对外表的无用的优美过于敏感。“如果推荐您来的,”彼拉神甫带着明显的愉快又说起了拉丁文,“如果推荐您来的不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我就用人世间的您过于习惯的那种浮华的语言跟您谈话了。我要对您说,您要求的全额助学金乃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但是,谢朗神甫使徒般工作了五十六年,假使他不能在神学院里支配一份助学金,那他得到的报酬就未免太少了。”说完这些话,彼拉神甫告诫于连,不经他同意,不要参加任何团体或秘密修会。“我用名誉保证,”于连说,像个正直的人那样心花怒放。神学院院长第一次笑了。“这个词在这里不合适,”他说,“它太让人想起世间人们的虚荣了,正是这种虚荣引导他们犯下那么多错误,常常还犯下罪恶。根据圣庇护五世的UnamEcclesiam谕旨第十七段,您应该对我有绝对服从的义务。我是您教会里的尊长。在这座房子里,听见,我亲爱的儿子,就是服从。您有多少钱?”“果然不出所料,”于连心想,“叫亲爱的儿子就为的是这个。”“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仔细记下钱是怎么用的,要向我汇报。”这次艰难的会见长达三个钟头;于连把看门人叫来。“把于连-索莱尔安置在一O三室,”彼拉神甫对那人说。出于很大的器重,他让于连独居一室。“把他的箱子提过去,”他补了一句。于连垂下眼睛,看见他的箱子就在门前;他三个钟头以来一直在看它,居然没有认出它来。到了一0三室,这是这座房子最上一层的一十八尺见方的小房间,于连注意到房间朝向城墙,越过城墙可以看见美丽的平原,杜河在它和市区之间流过。“多么迷人的景色:“于连叫了起来;他这样自言自语,但是感觉不到这些词表达的东西。在他来到贝藏松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感觉太强烈,把他的体力都耗尽了。他在窗口附近、斗室内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立刻酣睡起来。他没有听见晚餐的钟声,也没有听见圣体降福仪式的钟声;别人把他忘了。第二天早上,当第一道阳光将他照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上卷 第26章 人世间或富人缺什么他急忙刷衣服,下楼,还是迟到了。一位学监严厉地责备他。于连并未设法为自己辩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Pecc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认错)。”他面带懊悔的神情说。这个开端大获成功。学生中的那些津明人一眼便看出,他们要与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个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时候,于连看见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然而他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克制与沉默。根据他给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看作敌人,在他眼中,最危险的敌人乃是彼拉神甫。几天后,于连要选择忏悔神甫了,人家给了他一份名单。“嘿!仁慈的天主!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说,“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开口意味着什么吗?”他选择了彼拉神甫。他没有料到,这竟是决定性的一步。神学院有一个小修士,年纪很轻,维里埃人,第一天就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他假如选副院长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许是更为谨慎的行动。“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敌人,人家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补充说。我们的主人公自以为谨慎,可是他开始时走的那几步,例如选择忏悔神甫,全都是鲁莽之举。富于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负将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图当成事实,还自以为是个老练的伪君子呢。他真是疯了,居然自责使用了以柔克刚之术片取得了成功。“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一个时代,”他对自已说,“我会面对敌人用有力的行动来挣我的面包。”于连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环顾左右,发现到处都是最纯洁的美德的表象。八到十个修士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都像圣女德肋撒和在亚子宁山脉的维尔纳山顶上受五伤时的圣方济各一样,见过幻象。不过这是一大秘密,他们的朋友绝口不谈。这几位见过幻象的年轻人几乎总是呆在医务室里:其他一百来位将顽强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过所获无多。两三位真有才能者脱颖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泽尔,不过于连觉得他们讨厌,他们也觉得于连讨厌。三百二十一个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辈了,他们也拿不准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来背去的拉丁词。他们几乎都是农家子弟,宁肯靠背拉丁文挣面包而不愿意在土圪垃里刨食吃。根据这一观察,于连从最初几天起就发誓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业中,都需要聪明人,因为总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仑治下,我可能当个副官;而在这些未来的本堂神甫中,我则要当代理主教。”“所有这些可怜虫,”他继续想,“从小就干粗活,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啃的是有凝块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只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罗马的士兵,把打仗当休息,这些粗俗的农民对神学院的好饭菜高兴得不得了。”从他们暗淡的眼睛里,于连只看到饭后被满足的肉体需要和饭前焦急难耐的肉体快乐。他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中间脱颖而出,然而于连不知道,他们也不肯告诉他,在神学院学习教理、圣教史等不同课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桩辉煌的罪孽罢了。自打有了伏尔泰,自打实行两院制政府,说到底那不过是怀疑和个人研究,给民众的思想带来自疑这种坏习惯,法国教会好像懂得了书籍乃是它的真正敌人。在它看来,心灵的服从就是一切。在学习、甚至圣洁的学习中取得成功,更认为是可疑的,而且也并非没有充分的理由。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杰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会心惊胆战,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获救-的唯一机会。唯有教皇还能试一试去瓦解个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仪式的虔诚盛大来影响上流人士的厌倦病态的津神。这种种事实,于连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学院里说出来的话又都力图使之成为谎言,他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学到一些对一个教士很有用但他看来很虚假的东西,他颇不感兴趣。他认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烧掉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信的用词最为得体,但却透出最为强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制他们的爱情。“这样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这年轻人爱的不是一个不信宗教的女人。”一天,彼拉神甫拆开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那是一封诀别的信。“终于,”信上对于连说,“上天给我恩典,让我恨,不是恨铸成我的错误的人,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而是恨我的错误本身。牺牲已经做出,我的朋友。并非没有眼泪,您看到了。我应该为之献身、您也曾那样地爱过的那些人,他们的获救最为要紧。一个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会因他们的母亲犯了罪而对他们施行报复了。永别了,于连,公正地待人吧。”信的这个未尾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给了一个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连永远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说出让一个幡然悔悟的女人听了脸红的话。忧郁,加上承办八十三个生丁一顿的午餐的人供应给神学院的低劣饭菜,已经开始影响到于连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凯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我总算进来了。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过贝藏松五次,这不怪你。总是碰钉子。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总是不出来?“这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个考验。”“我发现你变多了。我总算又见到了你。两个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刚刚让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拿出来。”两个朋友的话总也说不完,于连的脸色陡然一变,因为富凯说:“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你的学生的母亲现在可虔诚啦。”他说这话时神情轻快随便,但是这种神情却在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为说者无意中搅动了听者最珍贵的隐衷。“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爇的虔诚。有人说她去朝圣呢。但是,那个监视了谢朗先生那么久的马斯隆神甫可丢脸了,德-莱纳夫人不愿意向他忏悔。她到第戎或贝藏松做忏悔。”“她来贝藏松,”于连说,额上泛起了红晕。“经常来,”富凯不解地答道。“你身上有《立宪党人报》吗?”“你说什么?”富凯问。“我问你有没有《立宪党人报》?”于连以最平静的口吻又问。“在这儿买要三十个苏一份呢。”“什么!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富凯叫道。“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马斯隆神甫那伪善的声音和甜密的腔调,补了一句。幸亏入院第二天,于连认为还是个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经跟他说了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不然的话,这次来访可就要给我们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进入神学院以来,于连的行为不过是一连串的做假罢了。他时常痛苦地自嘲。其实,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动都实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细节,而神学院里那些津明人却只盯着细节。因此,他已在同学中被认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琐细的行动出卖了他。在他们看来,他肯定已经犯下这桩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独立判断,而不是盲目地跟随权威和循例办事。彼拉神甫丝毫帮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没有跟他说过话,就是在告罪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他选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于连察到干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烦闷了。他想知到损失究竟有多大,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种用以拒斥同学们的高傲而固执的沉默。于是他们开始报复了。他的趋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轻蔑。他这才知道,自打他进入神学院,没有一个钟头,尤其是休息的时候,不曾产生对他或不利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敌人的数目或者为他赢得几位真正有德或稍许不那么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弥补的损失很大,任务很艰巨。从此,于连的警惕就处于常备不懈的状态,他要为自己勾画出一种全新的性格来。比方说,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在这种地方人们都垂下眼睛,这并非没有道理。“我在维里埃时是多么自负啊!”于连想,“我自以为是在生活;其实那不过是为生活做准备罢了,如今我终于进入这个世界,我将发现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围永远布满了真正的敌人。每一分钟都要虚伪,”他继续想,“这有多难啊;这是要让赫拉克利斯的功绩黯然失色啊。现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谦逊的态度骗了四十个红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们曾经看见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高傲。这么说,学问在这儿什么也不是啦,”他愤愤地自语道,“在教理、圣敦史等功课上取得进步只是表面上算数。在这方面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我这样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长处是进步快,善于理解那些空话。是不是他们在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些空话的真正价值?也和我有一样的看法?我真傻,居然还以此为骄傲:我老是得第一!这只能为我招来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夏泽尔比我聪明,他总是在作文中说几句蠢话,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几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于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我该是多么有用啊。”于连大彻大悟以后,先前厌烦得要命的那些长时间的苦行修练,如每周数五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等等,如今都变成最有兴味的行动时刻。于连严格地审视自己,特别是力争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为他人作榜样的修士那样,一上来就时刻做出有意义的行动,也就是说证明某种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学院,有一种吃带壳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进步。读者可能笑了,那就请他想想德里尔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家里午餐吃鸡蛋时所犯的种种错误吧。于连首先试图做到无罪,这是年轻修士的一种状态,其走路的姿态、手臂和眼睛的动法等等实际上已无任何世俗气,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贯注于来世的观念和今世的纯粹虚无。于连不断地在走廊的墙上发现一些用炭书写的词句,例如:“与永恒的快乐或地狱里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验算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了,他明白应该不断地将其置于目前。“我这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将向信徒们出售天堂里的位子。这位子如何能让他们看见呢?通过我的外表和-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区别。”经过数月不间断的努力,于连仍是一副思考的样子。他转睛动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随时准备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证之以殉道者的那种内在的信仰。于连看到在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农民胜过了他,感到愤愤不平。他们没有思考的样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那种流露出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爇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们经常可以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看到,奎尔契诺已通过他的教堂画为我们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为了有这样一张脸,于连什么样的努力不曾做呢?在重大的节日里,修士们可以吃到红肠配酸白菜。于连的邻座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虚伪的一个丑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这个资产者,看这个倨傲的家伙,”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伙食,红肠配酸白菜!呸,无赖!骄傲的家伙!该下地狱的!”“唉!这些年轻的农民,我的同学,对他们来说,无知乃是一种巨大的优点,”于连在泄气的时候大叫,“他们到了神学院,并没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师加以纠正,而我带进神学院的世俗思想却多得可怕,无论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于连以一种近乎嫉妒的专注研究那些进神学院的年轻乡下人中最粗俗的人。当他们扒去粗布上衣换上黑袍子时,他们的教育就仅限于无限地尊敬现钱,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说的那样,干爽流动的金钱。这是对现金这个崇高观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达方式。这些神学院学生和伏尔泰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他们的幸福首先在于吃得好。于连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对穿细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意。有这种观念的人对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公正分配,进行恰如其分的估价,甚至低估其价值。他们私下里常说:“跟一个大块头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儿呢?”“大块头”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有钱的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究竟多么地敬重,大家判断吧!一提到省长的名字,就须报以寒有敬意的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奉的农民的眼里,就是一种轻率失礼,而轻率失礼在穷人那里很快就会受到没有面包的惩罚。最初,于连因感到受人轻蔑而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却有了侧隐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里,常常是没有面包,没有栗子,也没有土豆。“在他们眼里,”于连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刚吃过一顿好饭的人,其次是一个有一件好衣服的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学们有坚定的志向,这就是说,他们在教士这职业中看到了一种持续长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有一次于连听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同学跟同伴说:“我为什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教皇呢?他也放过猪呀。”“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说,“但是在我们中间肯定是靠抓阄来决定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儿子,正是我父亲干的那一行。”一天,正上教理课,彼拉神甫打发人叫于连去。可怜的年轻人很高兴能摆脱他身陷其中的那种肉体和津神的状态。于连在院长先生那里又碰上了他进神学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种接待。“给我解释解释写在牌上的东西,”队长看着他说,看得他想钻到地底一去。于连念道:“阿芒达-比奈,长颈鹿咖啡馆,八时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于连看到了危险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从他那儿偷走了这个地址。“我来这儿的那天,”他答道,只看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惊胆战,谢朗神甫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充满了告密和各种坏事的地方;同学之间的侦察和揭发受到鼓励。上天也正愿如此,以合便向年轻的教士们展示生活就是这般模样,激起他们对尘世及其浮华的厌恶。”“您居然在我面前说漂亮话,”彼拉神甫大怒,“小无赖!“在维里埃,”于连冷静地继续说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嚷道,几乎气得发疯。干连丝毫未被吓住,继续讲他的故事。“那天我到了贝藏松,将近中午,我饿了,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心里充满了对这种世俗地方的厌恶,可是我想在那儿吃饭要比在旅馆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铺子的老板,见我初来乍到的样子,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很为您担心,先生,贝藏松净是坏人。如果您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就来找我吧,八点之前打发人到我这儿来。如果神学院的看门人不肯替您跑退,您就说您是我的表亲,从让利来……’”“您这番花言巧语是要核实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回自己房间去吧!”神甫跟着于连,把他锁在屋里。于连立刻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牌就是极细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有几处动了;不过他的钥匙可是从不离身的。“多么幸运,”于连想,“在我还是两眼一摸黑的那段时间里,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准我外出,我从未接受,现在我明白这好心是什么了。要是我抵挡不住诱惑,换了衣服去会美丽的阿芒达,我可就完了。他们未能用这种办法从所获情报中得到好处,为了不浪费这份情报,就拿它做了揭发材料了。”两个钟头以后,院长派人来叫他。“您没有撒谎,”院长对他说,目光不那么严厉了,“不过,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谨慎的,其严重性您还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会给您带来损害。”上卷 第27章 初试人生读者一定会允许我们对于连这一时期的生活提供很少明白而准确的事实。不是我们缺少事实,恰正相反;但是,他在神学院的所见所闻对于本书所竭力保持的温和色调来说也许是过于黑暗了。因某些事情而感到痛苦的同时代人回忆起来只能产生一种厌恶,扼杀了其它任何乐趣,甚至阅读一篇故事的乐趣。于连试着做出一些虚伪的举动,但很少成功。他常常感到厌恶,甚至完全地气馁了。他没有取得成功,而且还是在一种卑劣的职业中。哪怕一点点外界的帮助都足以使他重新振作起来,需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很大;可是他像被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中的一时孤舟,茕茕孑立。“我就是成功,”他想,“也要和这样一群卑劣的人一起度过一生!一群饕餮之徒,一心只想着他们在餐桌上狼吞唬咽肥肉煎蛋,或者一群卡斯塔奈德神甫,对于他们,任何罪孽都不会过于卑劣!他们将会掌权;可是那要什么样的代价呵,伟大的天主!“人的意志是强大的,我到处都读到这一点;然而靠它能克服这样的厌恶吗?那些伟人的任务是容易的;无论危险多么可怕,他们总觉得它是美的;然而除了我,谁又能理解包围着我的那一切有多丑恶呢?”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忍受的时刻。对他来说,到一个驻扎在贝藏松的漂亮团队去当兵,那是何等容易的事!他可以当拉丁文教师;他的生活所需是那样地少!不过,那可就没有前程了,对他的想象力来说,也就没有未来了,这等于是死亡。这就是他那些悲惨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详细情况。“我是何等自负啊,经常庆幸自己与那些农家子弟不同!这下好了,我已有了足够的生活经验,看到了不同产生仇恨,”一天早晨,他对自己说,这个伟大的真理,刚刚通过他的一次最惨重的挫折展示在他面前。他做了一个礼拜的工作,竭力讨好一个生活在圣洁的气息中的修士。他跟他一道在院子里散步,谦卑地聆听那些让人站着都能睡着的蠢话。突然,暴风雨来了,响起一记闷雷,那位圣洁的修士粗暴地推开他,大声叫道:“您听;这个世界上人人为自己,我不愿意遭雷击;天主可以把您像个不信神者、像个伏尔泰那样用雷劈了。”于连咬紧了牙,睁大眼睛望着雷电交加的天空,“如果我在风暴中睡大觉,就活该被淹死!”于连叫道。“让我们试试去征服另一个学究吧!”铃响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圣教史课。那一天,面对着这些如此惧伯艰苦的工作和父辈的贫穷的年轻农民,卡斯塔奈德神甫教导说,政府,这个在他们眼中如此可怕的东西,只有根据天主派到地上的代理人的授权,才具有真实合法的权力。“要用你们的圣洁的生活,你们的服从来使你们无愧于教皇的关怀,成为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吧,”他补充说,“你们将得到一个极好的职位,在那儿你们发号施令,不受监督;一个终身的职位,薪傣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过你们的布道培养的信徒支付。”下了课,卡斯塔奈德神甫在院于里站住了。“关于一个本堂神甫,完全可以这样说:人值几何,位值几何,”他对围在身边的学生们说,“我跟你们说,我知道山里的几个本堂区,那里的额外收入超过城里的许多本堂神甫。钱是一样多,外带肥阉鸡、蛋、新鲜奶油和许多其它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在那儿,本堂神甫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号人物:没有一顿好饭他不受到邀请、欢迎,……。”卡斯塔奈德神甫刚刚上楼回房,学生们就三五成群地分开了。于连哪一堆也不是,他们把他丢在一旁,仿佛一只长疥的羊。每一堆里,他都看见有一个学生朝空中抛一钢板,如果猜中是正面或反面,同学们就说他很快将得到某个额外收入丰厚的本堂神甫职位。跟着来的就是那些小故事。某年轻教士,刚受神职才一年,送了一只家养的兔子给一老本堂神甫的女仆,老本堂神甫就要求由他来当副本堂神甫,没几个月,他就在这个好堂区接替了老本堂神甫,因为老本堂神甫很快就死了。另有一位,顿顿饭陪着一位瘫痪的老本堂神甫,细细地为他切鸡,终于被指定为一个很富的大镇的堂区继承人。像一切职业中的年轻人一样,神学院的学生们往往夸大此类具有奇异作用、能够刺激想象力的小手段的效果。“我得参加这些谈话,”于连想。他们若是不谈香肠和好堂区,就谈教理中的世俗部分,谈主教和省长、市长和本堂神甫之间的纠纷。于连看到有一个第二天主的观念出现,这第二天主远比另-个天主更可怕更强大,这第二天主就是教皇。他们压低了声音,当他们确信彼拉先生听不见时,就说,如果教皇不愿费神去任命法国的所有省长和市长,那是因为他已任命法国国王为教会的长子,委托他去办了。大概是这个时候,于连认为可以利用德-迈斯特先生的《教皇论》来赢得别人对他的尊敬。他使同学们大吃一惊,然而这又是一大不幸。他表述他们的意见比他们自己都好,这使他们不悦。谢朗先生对于连对自己都做了一件不谨慎的事情。他使他养成正确推理、不说空话的习惯,却忘了告诉他,在不大受敬重的人那里,此种习惯乃是一大罪孽,因为任何正确的推论都要得罪人。于连说得好,这又成了他的新罪孽。他的同学们想来想去,终于用一个词表达了他使他们产生的全部厌恶之情,他们送了他一个绰号:马丁-路德;他们说:“这特别是因为使他变得如此骄傲的那种恶魔似的逻辑。”有几个年轻修士面色更为鲜嫩,可以说比于连还漂亮,但是,他有一双白皙的手,而且不能掩饰某些酷爱清洁的习惯。在命运把他抛进的这座沉闷的学校里,这一优点却不是优点。他生活其中的那些肮脏的农民公开说他行为放荡。我们担心,叙述我们的主人公的种种厄运会使读者感到厌倦。比方说,同学中几位身强力壮的就想经常地揍他一顿;他不得不揣上一支铁圆规,并且宣布他会使用的,不过他是用手势宣布的。手势写在密探的报告里,就不如说的话那么有份量了。上卷 第二十六章 人世间或富人缺什么第二十六章人世间或富人缺什么——他急忙刷衣服,下楼,还是迟到了。一位学监严厉地责备他。于连并未设法为自己辩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Pecc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认错)。”他面带懊悔的神情说。这个开端大获成功。学生中的那些精明人一眼便看出,他们要与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个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时候,于连看见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然而他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克制与沉默。根据他给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看作敌人,在他眼中,最危险的敌人乃是彼拉神甫。几天后,于连要选择忏悔神甫了,人家给了他一份名单。“嘿!仁慈的天主!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说,“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开口意味着什么吗?”他选择了彼拉神甫。他没有料到,这竟是决定性的一步。神学院有一个小修士,年纪很轻,维里埃人,第一天就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他假如选副院长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许是更为谨慎的行动。“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敌人,人家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补充说。我们的主人公自以为谨慎,可是他开始时走的那几步,例如选择忏悔神甫,全都是鲁莽之举。富于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负将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图当成事实,还自以为是个老练的伪君子呢。他真是疯了,居然自责使用了以柔克刚之术片取得了成功。“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一个时代,”他对自已说,“我会面对敌人用有力的行动来挣我的面包。”于连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环顾左右,发现到处都是最纯洁的美德的表象。八到十个修士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都像圣女德肋撒和在亚子宁山脉的维尔纳山顶上受五伤时的圣方济各一样,见过幻象。不过这是一大秘密,他们的朋友绝口不谈。这几位见过幻象的年轻人几乎总是呆在医务室里:其他一百来位将顽强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过所获无多。两三位真有才能者脱颖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泽尔,不过于连觉得他们讨厌,他们也觉得于连讨厌。三百二十一个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辈了,他们也拿不准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来背去的拉丁词。他们几乎都是农家子弟,宁肯靠背拉丁文挣面包而不愿意在土圪垃里刨食吃。根据这一观察,于连从最初几天起就发誓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业中,都需要聪明人,因为总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仑治下,我可能当个副官;而在这些未来的本堂神甫中,我则要当代理主教。”“所有这些可怜虫,”他继续想,“从小就干粗活,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啃的是有凝块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只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罗马的士兵,把打仗当休息,这些粗俗的农民对神学院的好饭菜高兴得不得了。”从他们暗淡的眼睛里,于连只看到饭后被满足的肉体需要和饭前焦急难耐的肉体快乐。他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中间脱颖而出,然而于连不知道,他们也不肯告诉他,在神学院学习教理、圣教史等不同课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桩辉煌的罪孽罢了。自打有了伏尔泰,自打实行两院制政府,说到底那不过是怀疑和个人研究,给民众的思想带来自疑这种坏习惯,法国教会好像懂得了书籍乃是它的真正敌人。在它看来,心灵的服从就是一切。在学习、甚至圣洁的学习中取得成功,更认为是可疑的,而且也并非没有充分的理由。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杰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会心惊胆战,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获救—的唯一机会。唯有教皇还能试一试去瓦解个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仪式的虔诚盛大来影响上流人士的厌倦病态的精神。这种种事实,于连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学院里说出来的话又都力图使之成为谎言,他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学到一些对一个教士很有用但他看来很虚假的东西,他颇不感兴趣。他认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烧掉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信的用词最为得体,但却透出最为强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制他们的爱情。“这样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这年轻人爱的不是一个不信宗教的女人。”一天,彼拉神甫拆开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那是一封诀别的信。“终于,”信上对于连说,“上天给我恩典,让我恨,不是恨铸成我的错误的人,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而是恨我的错误本身。牺牲已经做出,我的朋友。并非没有眼泪,您看到了。我应该为之献身、您也曾那样地爱过的那些人,他们的获救最为要紧。一个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会因他们的母亲犯了罪而对他们施行报复了。永别了,于连,公正地待人吧。”信的这个未尾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给了一个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连永远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说出让一个幡然悔悟的女人听了脸红的话。忧郁,加上承办八十三个生丁一顿的午餐的人供应给神学院的低劣饭菜,已经开始影响到于连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凯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我总算进来了。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过贝藏松五次,这不怪你。总是碰钉子。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总是不出来?“这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个考验。”“我发现你变多了。我总算又见到了你。两个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刚刚让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拿出来。”两个朋友的话总也说不完,于连的脸色陡然一变,因为富凯说:“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你的学生的母亲现在可虔诚啦。”他说这话时神情轻快随便,但是这种神情却在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为说者无意中搅动了听者最珍贵的隐衷。“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热的虔诚。有人说她去朝圣呢。但是,那个监视了谢朗先生那么久的马斯隆神甫可丢脸了,德·莱纳夫人不愿意向他忏悔。她到第戎或贝藏松做忏悔。”“她来贝藏松,”于连说,额上泛起了红晕。“经常来,”富凯不解地答道。“你身上有《立宪党人报》吗?”“你说什么?”富凯问。“我问你有没有《立宪党人报》?”于连以最平静的口吻又问。“在这儿买要三十个苏一份呢。”“什么!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富凯叫道。“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马斯隆神甫那伪善的声音和甜密的腔调,补了一句。幸亏入院第二天,于连认为还是个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经跟他说了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不然的话,这次来访可就要给我们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进入神学院以来,于连的行为不过是一连串的做假罢了。他时常痛苦地自嘲。其实,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动都实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细节,而神学院里那些精明人却只盯着细节。因此,他已在同学中被认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琐细的行动出卖了他。在他们看来,他肯定已经犯下这桩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独立判断,而不是盲目地跟随权威和循例办事。彼拉神甫丝毫帮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没有跟他说过话,就是在告罪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他选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于连察到干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烦闷了。他想知到损失究竟有多大,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种用以拒斥同学们的高傲而固执的沉默。于是他们开始报复了。他的趋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轻蔑。他这才知道,自打他进入神学院,没有一个钟头,尤其是休息的时候,不曾产生对他或不利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敌人的数目或者为他赢得几位真正有德或稍许不那么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弥补的损失很大,任务很艰巨。从此,于连的警惕就处于常备不懈的状态,他要为自己勾画出一种全新的性格来。比方说,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在这种地方人们都垂下眼睛,这并非没有道理。“我在维里埃时是多么自负啊!”于连想,“我自以为是在生活;其实那不过是为生活做准备罢了,如今我终于进入这个世界,我将发现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围永远布满了真正的敌人。每一分钟都要虚伪,”他继续想,“这有多难啊;这是要让赫拉克利斯的功绩黯然失色啊。现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谦逊的态度骗了四十个红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们曾经看见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高傲。这么说,学问在这儿什么也不是啦,”他愤愤地自语道,“在教理、圣敦史等功课上取得进步只是表面上算数。在这方面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我这样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长处是进步快,善于理解那些空话。是不是他们在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些空话的真正价值?也和我有一样的看法?我真傻,居然还以此为骄傲:我老是得第一!这只能为我招来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夏泽尔比我聪明,他总是在作文中说几句蠢话,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几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于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我该是多么有用啊。”于连大彻大悟以后,先前厌烦得要命的那些长时间的苦行修练,如每周数五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等等,如今都变成最有兴味的行动时刻。于连严格地审视自己,特别是力争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为他人作榜样的修士那样,一上来就时刻做出有意义的行动,也就是说证明某种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学院,有一种吃带壳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进步。读者可能笑了,那就请他想想德里尔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家里午餐吃鸡蛋时所犯的种种错误吧。于连首先试图做到无罪,这是年轻修士的一种状态,其走路的姿态、手臂和眼睛的动法等等实际上已无任何世俗气,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贯注于来世的观念和今世的纯粹虚无。于连不断地在走廊的墙上发现一些用炭书写的词句,例如:“与永恒的快乐或地狱里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验算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了,他明白应该不断地将其置于目前。“我这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将向信徒们出售天堂里的位子。这位子如何能让他们看见呢?通过我的外表和—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区别。”经过数月不间断的努力,于连仍是一副思考的样子。他转睛动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随时准备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证之以殉道者的那种内在的信仰。于连看到在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农民胜过了他,感到愤愤不平。他们没有思考的样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那种流露出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热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们经常可以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看到,奎尔契诺已通过他的教堂画为我们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为了有这样一张脸,于连什么样的努力不曾做呢?在重大的节日里,修士们可以吃到红肠配酸白菜。于连的邻座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虚伪的一个丑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这个资产者,看这个倨傲的家伙,”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伙食,红肠配酸白菜!呸,无赖!骄傲的家伙!该下地狱的!”“唉!这些年轻的农民,我的同学,对他们来说,无知乃是一种巨大的优点,”于连在泄气的时候大叫,“他们到了神学院,并没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师加以纠正,而我带进神学院的世俗思想却多得可怕,无论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于连以一种近乎嫉妒的专注研究那些进神学院的年轻乡下人中最粗俗的人。当他们扒去粗布上衣换上黑袍子时,他们的教育就仅限于无限地尊敬现钱,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说的那样,干爽流动的金钱。这是对现金这个崇高观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达方式。这些神学院学生和伏尔泰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他们的幸福首先在于吃得好。于连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对穿细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意。有这种观念的人对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公正分配,进行恰如其分的估价,甚至低估其价值。他们私下里常说:“跟一个大块头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儿呢?”“大块头”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有钱的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究竟多么地敬重,大家判断吧!一提到省长的名字,就须报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奉的农民的眼里,就是一种轻率失礼,而轻率失礼在穷人那里很快就会受到没有面包的惩罚。最初,于连因感到受人轻蔑而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却有了侧隐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里,常常是没有面包,没有栗子,也没有土豆。“在他们眼里,”于连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刚吃过一顿好饭的人,其次是一个有一件好衣服的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学们有坚定的志向,这就是说,他们在教士这职业中看到了一种持续长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有一次于连听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同学跟同伴说:“我为什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教皇呢?他也放过猪呀。”“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说,“但是在我们中间肯定是靠抓阄来决定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儿子,正是我父亲干的那一行。”一天,正上教理课,彼拉神甫打发人叫于连去。可怜的年轻人很高兴能摆脱他身陷其中的那种肉体和精神的状态。于连在院长先生那里又碰上了他进神学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种接待。“给我解释解释写在牌上的东西,”队长看着他说,看得他想钻到地底一去。于连念道:“阿芒达·比奈,长颈鹿咖啡馆,八时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于连看到了危险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从他那儿偷走了这个地址。“我来这儿的那天,”他答道,只看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惊胆战,谢朗神甫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充满了告密和各种坏事的地方;同学之间的侦察和揭发受到鼓励。上天也正愿如此,以合便向年轻的教士们展示生活就是这般模样,激起他们对尘世及其浮华的厌恶。”“您居然在我面前说漂亮话,”彼拉神甫大怒,“小无赖!“在维里埃,”于连冷静地继续说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嚷道,几乎气得发疯。干连丝毫未被吓住,继续讲他的故事。“那天我到了贝藏松,将近中午,我饿了,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心里充满了对这种世俗地方的厌恶,可是我想在那儿吃饭要比在旅馆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铺子的老板,见我初来乍到的样子,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很为您担心,先生,贝藏松净是坏人。如果您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就来找我吧,八点之前打发人到我这儿来。如果神学院的看门人不肯替您跑腿,您就说您是我的表亲,从让利来……’”“您这番花言巧语是要核实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回自己房间去吧!”神甫跟着于连,把他锁在屋里。于连立刻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牌就是极细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有几处动了;不过他的钥匙可是从不离身的。“多么幸运,”于连想,“在我还是两眼一摸黑的那段时间里,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准我外出,我从未接受,现在我明白这好心是什么了。要是我抵挡不住诱惑,换了衣服去会美丽的阿芒达,我可就完了。他们未能用这种办法从所获情报中得到好处,为了不浪费这份情报,就拿它做了揭发材料了。”两个钟头以后,院长派人来叫他。“您没有撒谎,”院长对他说,目光不那么严厉了,“不过,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谨慎的,其严重性您还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会给您带来损害。”上卷 第二十七章 初试人生第二十七章初试人生——读者一定会允许我们对于连这一时期的生活提供很少明白而准确的事实。不是我们缺少事实,恰正相反;但是,他在神学院的所见所闻对于本书所竭力保持的温和色调来说也许是过于黑暗了。因某些事情而感到痛苦的同时代人回忆起来只能产生一种厌恶,扼杀了其它任何乐趣,甚至阅读一篇故事的乐趣。于连试着做出一些虚伪的举动,但很少成功。他常常感到厌恶,甚至完全地气馁了。他没有取得成功,而且还是在一种卑劣的职业中。哪怕一点点外界的帮助都足以使他重新振作起来,需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很大;可是他像被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中的一时孤舟,茕茕孑立。“我就是成功,”他想,“也要和这样一群卑劣的人一起度过一生!一群饕餮之徒,一心只想着他们在餐桌上狼吞唬咽肥肉煎蛋,或者一群卡斯塔奈德神甫,对于他们,任何罪孽都不会过于卑劣!他们将会掌权;可是那要什么样的代价呵,伟大的天主!“人的意志是强大的,我到处都读到这一点;然而靠它能克服这样的厌恶吗?那些伟人的任务是容易的;无论危险多么可怕,他们总觉得它是美的;然而除了我,谁又能理解包围着我的那一切有多丑恶呢?”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忍受的时刻。对他来说,到一个驻扎在贝藏松的漂亮团队去当兵,那是何等容易的事!他可以当拉丁文教师;他的生活所需是那样地少!不过,那可就没有前程了,对他的想象力来说,也就没有未来了,这等于是死亡。这就是他那些悲惨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详细情况。“我是何等自负啊,经常庆幸自己与那些农家子弟不同!这下好了,我已有了足够的生活经验,看到了不同产生仇恨,”一天早晨,他对自己说,这个伟大的真理,刚刚通过他的一次最惨重的挫折展示在他面前。他做了一个礼拜的工作,竭力讨好一个生活在圣洁的气息中的修士。他跟他一道在院子里散步,谦卑地聆听那些让人站着都能睡着的蠢话。突然,暴风雨来了,响起一记闷雷,那位圣洁的修士粗暴地推开他,大声叫道:“您听;这个世界上人人为自己,我不愿意遭雷击;天主可以把您像个不信神者、像个伏尔泰那样用雷劈了。”于连咬紧了牙,睁大眼睛望着雷电交加的天空,“如果我在风暴中睡大觉,就活该被淹死!”于连叫道。“让我们试试去征服另一个学究吧!”铃响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圣教史课。那一天,面对着这些如此惧伯艰苦的工作和父辈的贫穷的年轻农民,卡斯塔奈德神甫教导说,政府,这个在他们眼中如此可怕的东西,只有根据天主派到地上的代理人的授权,才具有真实合法的权力。“要用你们的圣洁的生活,你们的服从来使你们无愧于教皇的关怀,成为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吧,”他补充说,“你们将得到一个极好的职位,在那儿你们发号施令,不受监督;一个终身的职位,薪傣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过你们的布道培养的信徒支付。”下了课,卡斯塔奈德神甫在院于里站住了。“关于一个本堂神甫,完全可以这样说:人值几何,位值几何,”他对围在身边的学生们说,“我跟你们说,我知道山里的几个本堂区,那里的额外收入超过城里的许多本堂神甫。钱是一样多,外带肥阉鸡、蛋、新鲜奶油和许多其它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在那儿,本堂神甫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号人物:没有一顿好饭他不受到邀请、欢迎,……。”卡斯塔奈德神甫刚刚上楼回房,学生们就三五成群地分开了。于连哪一堆也不是,他们把他丢在一旁,仿佛一只长疥的羊。每一堆里,他都看见有一个学生朝空中抛一钢板,如果猜中是正面或反面,同学们就说他很快将得到某个额外收入丰厚的本堂神甫职位。跟着来的就是那些小故事。某年轻教士,刚受神职才一年,送了一只家养的兔子给一老本堂神甫的女仆,老本堂神甫就要求由他来当副本堂神甫,没几个月,他就在这个好堂区接替了老本堂神甫,因为老本堂神甫很快就死了。另有一位,顿顿饭陪着一位瘫痪的老本堂神甫,细细地为他切鸡,终于被指定为一个很富的大镇的堂区继承人。像一切职业中的年轻人一样,神学院的学生们往往夸大此类具有奇异作用、能够刺激想象力的小手段的效果。“我得参加这些谈话,”于连想。他们若是不谈香肠和好堂区,就谈教理中的世俗部分,谈主教和省长、市长和本堂神甫之间的纠纷。于连看到有一个第二天主的观念出现,这第二天主远比另—个天主更可怕更强大,这第二天主就是教皇。他们压低了声音,当他们确信彼拉先生听不见时,就说,如果教皇不愿费神去任命法国的所有省长和市长,那是因为他已任命法国国王为教会的长子,委托他去办了。大概是这个时候,于连认为可以利用德·迈斯特先生的《教皇论》来赢得别人对他的尊敬。他使同学们大吃一惊,然而这又是一大不幸。他表述他们的意见比他们自己都好,这使他们不悦。谢朗先生对于连对自己都做了一件不谨慎的事情。他使他养成正确推理、不说空话的习惯,却忘了告诉他,在不大受敬重的人那里,此种习惯乃是一大罪孽,因为任何正确的推论都要得罪人。于连说得好,这又成了他的新罪孽。他的同学们想来想去,终于用一个词表达了他使他们产生的全部厌恶之情,他们送了他一个绰号:马丁·路德;他们说:“这特别是因为使他变得如此骄傲的那种恶魔似的逻辑。”有几个年轻修士面色更为鲜嫩,可以说比于连还漂亮,但是,他有一双白皙的手,而且不能掩饰某些酷爱清洁的习惯。在命运把他抛进的这座沉闷的学校里,这一优点却不是优点。他生活其中的那些肮脏的农民公开说他行为放荡。我们担心,叙述我们的主人公的种种厄运会使读者感到厌倦。比方说,同学中几位身强力壮的就想经常地揍他一顿;他不得不揣上一支铁圆规,并且宣布他会使用的,不过他是用手势宣布的。手势写在密探的报告里,就不如说的话那么有份量了。上卷 第28章 迎圣体于连装小装傻,都没有用,他不能讨人喜欢,他太特殊了。“不过,”他想,“这些老师都是些津明人,千里挑一挑出来的,何以也不喜欢我的谦卑呢?”他觉得他的殷勤只蒙住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什么都信,似乎什么当都上。此人就是大教堂的司仪长夏斯一贝尔纳神甫,十五年前,人家让他觉得有望得到议事司好的位置,他就一边等,一边在神学院里教授布道术。在于连还蒙在鼓里的那个时期,有几门功课他常得第一,其中就有布道术。夏斯神甫为此对他表示友好,下了课,很愿意挽住他的胳膊在花园里转几圈。“他到底想干什么?”于连心里说。他感到奇怪,夏斯神甫跟他谈大教堂拥有的饰物,一谈就是几个钟头。除了丧事用的饰物,大教堂共有十七件镶有饰带的祭披。大家对老迈的吕班普莱议长夫人寄于很大希望;这位老夫人已九十岁,七十年来一直保存着结婚礼服,那是用夹了金线的上好里昂料子做的。“想想看,我的朋友,”夏斯神甫说道,一下子站住了,睁大了眼睛,“用的金子那么多,料子都立得住。在贝藏松,大家普遍认为,议长夫人的遗嘱将使大教堂的宝库增加十多件祭披,还不算四、五件重大节日用的无袖长袍。更有甚者,”夏斯神甫压低声音,补充说,“我有理由认为,议长夫人会给我们留下八个津美的镀金银烛台,据说是勃民第公爵大胆查理从意大利买回来的,她的先人中有一位曾是他的宠臣。”“可是,这个人说了一大通旧衣服,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于连想。“这种铺垫真巧妙,做了一百年,可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他肯定是不信任我!他比那些人都机灵,那些人的秘密目的我只用两个礼拜就猜出来了。我知道了,此人十五年来一直受着野心的折磨!”一天晚上,正在上剑术课,于连被叫到彼拉神甫处,神甫对他说:“明天是CorpusDomini节(圣体节)。夏斯-贝尔纳神甫先生需要您帮他装饰大教堂,去吧,要服从。”彼拉神甫又把他叫住,带着体恤的神情补充说:“这是一个进城走走的机会,就看您愿意不愿意了。”“Incedoperignes(我有敌人藏着呢),”于连答道。第二天一大早,于连前往大教堂,一路上两眼低垂。看到街道,看到城里已开始出现的爇闹景象,于连感到很舒服。为了迎圣体,到处都有人在房屋正面张挂帷幔。他觉得,他在神学院度过的全部时光,实在不过一瞬而已,他想到韦尔吉,想到那位漂亮的阿芒达-比奈,也许能碰见她,她的咖啡馆不太远。夏斯-贝尔纳神甫正站在他心爱的大教堂门口,于连老远就看见了;那是一个面相快活神情开朗的胖子。“我正等着您哪,我亲爱的儿子,”他一看见于连就叫道,“欢迎您。今天的活儿很重,时间又长,我们先吃头顿早饭,添些力气,第二顿在大弥撒中间十点钟开。”“先生,我希望,”于连神情庄重地说,“我希望时时刻刻有人跟我在一起,烦请注意,”他指着头上的钟,补充说,“我是五点差一分到达的。”“啊!神学院的那些小坏蛋让您害怕了!您想到他们,这很好,”夏斯神甫说,“一条道路因为两旁的篱笆有刺就不那么美丽了吗?旅人赶路,让扎人的刺在原地枯萎。还是干活吧,亲爱的朋友,干活吧!”夏斯神甫说得对,活儿很重,大教堂前一天举行过盛大的葬礼;任何准备工作都没有做,因此要在一个上午把形成三个殿的那些哥特式廊柱都用一种红色锦缎套子罩起来。主教先生用邮车从巴黎请来四个帷幔匠,但是这些先生也不能把活儿都包了,而且他们非但不能鼓励那些笨手笨脚的贝藏松的伙伴,反而嘲笑他们,使他们更笨了。于连一看,他得自己爬梯子了,他的灵活帮了他大忙。他负起了指挥本城帷幔匠的责任。夏斯神甫大喜,看见他从一架梯子飞到另一架梯子。所有的柱子都罩上了锦缎,接下来要把五个巨型的羽毛束放在主祭坛上方的大华盖上。那是一个繁复的木制绘金顶怖,由八根意大利大理石螺旋型大柱子支撑着。但是,要到达大圣体龛上方的华盖的中心,心须走过一条木头上楣,这段木头颇陈旧,可能已遭虫蛀,并且离地四十尺高。看见这条险路,一直神采飞扬的巴黎帷幔匠,个个傻了眼;他们从底下住上看,叽叽喳喳地议论,就是不上去。于连抓起羽毛束,一溜跑,登上梯子。他把羽毛束稳稳地放在华盖中心的冠状饰物上。他从梯子上下来,夏斯-贝尔纳神甫把他抱在怀里:“好极了,”善良的教士叫道,“我要把这讲给主教大人听。”十点钟的那顿饭吃得很快活。夏斯神甫从未见过他的教堂如此美丽。“亲爱的弟子,”他对于连说,“我母亲曾在这座可敬的教堂里出租椅子,所以我是在这座伟大的建筑物里长大的。罗伯斯庇尔的恐怖把我们毁了;但是我那时已经八岁,能在私人家里举行的弥撒上帮忙了,所以做弥撒的日子,他们给我饭吃。要说折祭披,谁也没有我折得好,饰带从未断过。自从拿破仑恢复宗教信仰以来,我有幸在这座可敬的大主教堂里指导一切事务。一年五次,我亲眼看见它用这些如此美丽的饰物装扮起来。但是它从未像今天这样富丽堂皇,锦缎的幅面从未像今天这样平展,这样紧紧贴着柱子。”我道出他的秘密了,”于连想,“他在谈自己,这是倾吐衷肠啊。”然而,这个明显地兴奋难耐的人却什么不慎的话都没说出来。“不过,他干了不少活儿,他很幸福,”于连想,“好葡萄酒也没少喝。怎样的一个人啊!对我来说,怎样的傍样啊!他有点晕乎了。(这是他从老军医那里学来的一句粗话。)”大弥撒的Sanctus响了,于连想穿上白法衣,跟着主教参加盛大的圣体游行。“还有小偷呢,我的朋友,还有小偷呢!”夏斯神甫叫道,“您没有想到啊。游行队伍要出来了,教堂里要空了;您和我,我们得看着。如果围着柱脚的美丽的金线只丢失两奥纳,那就是我们的造化。那也是吕班普莱夫人的馈赠;那是从她的曾祖父、那位著名的伯爵那里得来的;是纯金的,我亲爱的朋友,”神甫贴着他的耳朵,显然很激动地补充说,”一点儿也没掺假!我让您负责查看北侧殿,呆在那里别出来;南侧殿和大殿归我。注意那些神工架;就是从那儿,小偷的女眼目盯着我们转身的那当儿。”他刚说完,十一点三刻的钟声响了,紧跟着那口大钟也响了。钟声大作,如此饱满,如此庄严,感动了于连。他的想象飘然远去,离开了尘世。神香的香气,化装成圣约翰的孩子们撒在圣体前的玫瑰花瓣的香气,终于使他激动起来。那口钟的声音如此庄严,本来只应让他想到二十个人的劳动,他们的报酬只有五十个生丁,也许还有十五或二十个信徒帮助他们。他应该想到绳子的磨损、钟架的磨损、钟本身的危险,那钟每两个世纪掉下一次;他应该考虑图什么办法降低打钟人的工钱,考虑用赦罪或用取自教会的财富而又不使其钱袋瘪下去的其它恩宠来支付他们的工钱。于连没有做这些明智的考虑,他的心灵受到如此雄壮如此饱满的声音激励,在想象的空间里邀游起来。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好教士,成不了一个干练的行政官员。像这样容易激动的心灵顶多适于产生艺术家。此时此刻,于连的自负暴露无遗。他的那些神学院的同学,因为民众的仇恨和人们告诉你们每道篱笆后面都隐藏着雅各宾主义而去注意生活的现实,其中也许有五十个听到大教堂的钟声之后只考虑打钟人的工钱。他们会用巴莱姆的天才去检查民众的感动程度是否和付给打钟人的钱相符。但凡于连愿意考虑大教堂的物质利益,他那冲出目标的想象力也会考虑怎样为教堂的维修节省四十法郎,会放过一次避免支付二十五生丁的机会。这一天,天气再晴朗不过,圣体游行的队伍缓缓走过贝藏松,不时停留在有权势的人们竟相搭起的辉煌的祭坛前面,教堂则沉浸在一片优深的寂静之中。半明半暗,一片宜人的清凉;神香和鲜花的香气仍旧到处弥漫着。寂静,深深的孤独,长形大殿里的清凉,使于连的梦幻更加温柔甜蜜了。他不必担心受到夏斯神甫的打扰,他正在另一个地方忙着呢。于连的灵魂几乎抛弃了肉体的外衣,在归他查看的北翼慢步徜徉。他确信忏悔室内只有几个虔诚的女人,他就更平静了;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然而,他的心不在焉还是不能彻底,因为他看见两个穿戴极好的女人,一个跪在忏悔室里,另一个在她旁边,跪在一把椅子上。他随意看了一眼,或是朦朦胧胧地感到了责任,或是赞叹两位太太的高贵而淡雅的装束,他注意到忏悔室内并没有教士。“这就怪了,”他想,“她们若是虔诚的,就该跪在祭坛前;若是上流社会中人,就该赫然置身某个阳台的第一排。这连衣裙剪裁得多好!多雅致!”他放慢了脚步,想看看她们。于连的脚步声在深邃的寂静中响起,跪在忏悔座里的女人听见了,略微偏了偏头。突然,她轻轻叫了一声,晕过去了。这跪着的女人没了力气,向后一仰;她的朋友,紧挨在她身边,跳起来扶住她。就在这时,于连看见了向后跌倒的女人的肩膀。一条用津美的大颗珍珠串成的绞形项链引起他的注意,他很熟悉啊。当他认出德-莱纳夫人的头发时,他是多么激动啊!正是她。试着扶住她的头不让她跌倒的那位太太是德尔维夫人。于连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若不是他扶住她们,德-莱纳夫人倒下去,还会拖上她的朋友。德-莱纳夫人面无血色,毫无知觉,头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上。他帮着德尔维夫人让这迷人的头靠在一把草垫椅子的背上。他跪下了。德尔维夫人转过头,认出了他。“走开,先生,走开!”她对他说,口气中带着最强烈的愤怒。“特别是不要让她再见到您。见到您只会使她感到厌恶,她在见到您之前是那样的幸福!您的手段太残忍了。走开,走得远远的,如果您还有一点廉耻的话。”这句话说得那么强硬,于连此时那么虚弱,不容他不离开。“她一直在恨我,”他想到德尔维夫人,自言自语道。这时,教堂里响起游行队伍前排的教士们哼哼呀呀的歌声,他们回来了。夏斯-贝尔纳神甫叫了于连好几声,他没有听见,他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一根大柱子后面拖了出来。于连躲在那里,半死不活。神甫想把他介绍给主教。“您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甫见他那么苍白,几乎走不动路;“您干活儿太多了。”神甫把胳膊伸给他。“来,坐在这张洒圣水的小凳子上,在我背后,我挡着您。”此时他们正在大门一侧。“您放心,还有二十分钟主教大人才露面呢。努力恢复您的津神,他经过时,我扶您起来,我虽年老但还强壮有力。”但是主教经过时,于连抖得那么厉害,夏斯神甫只好放弃引见他的打算。“别太难过了,”他对他说,“我还会找到机会的。”晚上,他让人给神学院的小教堂送来十斤蜡烛,说是于连细心和熄灭蜡烛动作迅速节省下来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怜的孩子自己也熄灭了,自从见到德-莱纳夫人,他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上卷 第29章 第一次提升大教堂里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于连一直沉浸在优深的梦幻之中,久久不能解脱,一天早晨,严厉的彼拉神甫打发人来叫他。“瞧,夏斯-贝尔纳神甫写信来了,说您的好话呢。总的来说,我对您的行为相当满意。您极不谨慎,甚至轻率冒失,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不过到目前为止,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宽洪大量的,智力过人。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视的火花。“我工作了十五年,就要离开这幢房子了:我的罪过是让神学院的学生们自由判断,没有保护也没有破坏您在告罪亭里对我说的那个秘密组织。我走之前,想为您做点事情,要不是有根据在您房间发现的阿芒达-比奈的地址所作的揭发,此事我两个月之前就该做了,您理应得到。我让您作《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于连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真想跪下,感谢天主;但是他油然而生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感情。他走近彼拉神甫,拿起他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这是干什么?”彼拉神甫生气地叫道;然而,于连的眼睛比行动表明了更多的东西。彼拉神甫惊奇地望着他,仿佛一个多年来已不惯于面对细腻的感情的人一样。这种注视泄露了院长的真情,他的声音变了。“好吧!是的,我的孩子,我对你很有感情。上天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本该公正无私,对人既无恨亦无爱。你的一生将是艰难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使俗人不悦的东西。嫉妒和诽谤将对你穷追不舍。无论天主将你放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都不会不怀着僧恨看着你;如果他们装作爱你,那是为了更有把握地出卖你。对此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只向天主求助,他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而使你必须受人憎恨;你的行为要纯洁,我看这是你唯一的指望。如果你以一种不可战胜的拥抱坚持真理,你的敌人迟早会狼狈不堪的。”于连那么久没有听到过友爱的声音了,不禁泪如雨下,我们应该原谅他的软弱。彼拉神甫朝他张开臂膀,这时刻对两个人来说都是甜蜜的。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提升;好处是巨大的。要想象这些好处,须得曾经被迫几个月内不得片刻的独处,并且跟一些至少是讨厌的而大部分是不堪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单单他们的吵嚷就足以使体质脆弱的人神经错乱。这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乡下人,只有在使出两肺的全部力量大叫才能感到那种吵吵闹闹的快乐,才能觉得表达得完全。现在于连单独用餐,或者差不多,比其他学生晚一个钟头。他有花园的钥匙,园中无人的时候可以进去散步。于连大感惊异,发觉人家不那么恨他了;他原本料到会有加倍的仇恨呢。他不愿意人家跟他讲话,这种秘而不宣的愿望仍嫌太明显,给他招来不少敌人,现在不再标志着一种可笑的高傲了。在他周围那些粗俗的人眼里,这是他对自己的职位的一种恰如其分的感觉。仇恨明显减少,尤其在变成他的学生的那些最年轻的同学中间,他待他们也是彬彬有礼的。渐渐地,他居然也有了拥戴者,叫他马丁-路德已经是不得体的了。然而,说出他的敌友的名字,有什么用呢?所有这一切都是丑恶的,图画越真实就越丑恶。不过,他们是民众的唯一的道德教师,没有了他们,民众会变成什么呢?报纸难道能够代替本堂神甫吗?于连就任新职以后,神学院院长装作没有证人在场就绝不跟他讲话。这种作法对先生对弟子都是一种谨慎,但尤其是一种考验。彼拉是个严厉的詹森派,他的不变的原则是:您认为一个人有才能吗?那就对他希望的一切、对他所做的一切设置障碍吧。如果他的才能是真的,他就一定会推倒或绕过障碍。狩猎的季节到了。富凯心血来潮,以于连的父母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一头鹿和一头野猪。两头死兽摆在厨房和食堂之间的过道上。神学院的学生吃饭时从那里经过,都看见了。这成了好奇心的大目标。野猪虽然是死的,也把那些最年轻的学生吓了一跳,他们摸摸它的獠牙。整整一个礼拜,大家不谈别的。这份礼物把于连的家庭站入社会中应该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给了嫉妒一次致命的打击。财富确认了于连的优越。夏泽尔和几位最出色的学生主动接近他,差不多要埋怨他没有把他父母的财产情况告诉他们,害得他们对金钱有失敬之虞。当时正在征兵,于连是神学院学生,得以免除兵役。这件事使他非常激动。“噍,这个时刻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要是早二十年,我就会开始一种充满英雄气概的生活了!”他独自一个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几个修围墙的泥瓦匠在说话。“喂:该走了,又征新兵了。”“在那个人的时代,那可好了!泥瓦匠能当军官,当将军,这事儿见过。”“现在你去看看!穷光蛋才走,手里有几个的人都留在家乡。”“生下来穷,一辈子穷,就是这么回事儿。”“嘿,他们说那个人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泥瓦匠说。,“是大块头们说的,你看,那个人让他们害怕了。”“多不同啊,在那个时候,活儿干得也顺!说他是被他的元帅们出卖的:叛徒才这么干呀!”这场谈话使于连稍感宽慰。他离开的时候叹了口气,背诵道:人民还怀念着的唯一的国王考试的日子到了。于连答得很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力图显示其全部知识。第一天,由著名的福科莱代理主教委派的那些主考人就大为不悦,他们不得不在名单上一再将于连列为第一名,至少是第二名,有人向他们指出,这个于连-索莱尔是彼拉神甫的宠儿。在神学院,有人打赌说,在考试总成绩的名单上于连一定会名列第一,这将给他带来与主教大人一道进餐的光荣。但是在一场涉及教父们的考试快结束时,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问了于连关于圣杰洛姆以及他对西塞罗的酷爱的问题之后,又谈到贺拉斯、维吉尔和其他几位世俗作家。同学们都一无所知,于连却背诵了这几位作者的不少段落。成功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根据主考人的一再提问,他满怀激情地背诵和意译了贺拉斯的好几首颂歌。于连上了钩,二十分钟过去了,主考人突然变了脸,尖刻地责备他在这些世俗作家身上浪费了时间,脑子里装了不少无用的或,者罪恶的思想。“我是个傻瓜,先生,您说得对,”于连谦卑地说,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巧妙的圈套,他上当了。主考人的这条诡计,就是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鄙的,然而这并未妨碍德-福利莱先生用他那强有力的手在于连的名字旁边写上198这个数目。德-福利莱先生是个津明人,他如此巧妙地在贝蒙松组织了一个圣会网,其发往巴黎的快报令法官、省长,直至驻军的将领胆战心惊。他这样地侮辱他的敌人、詹森派信徒彼拉,感到很高兴。十年以来,他的大事就是解除彼拉的神学院院长职务。彼拉神甫真诚,虚诚,不搞陰谋,忠于职守,他为于连规定的行为准则自己也遵循不悖。但是上天在愤怒中给了他一副暴躁易怒的脾气,对侮辱和仇恨特别敏感。对于这颗火爇的灵魂,任何侮辱都不会徒劳无功。天主把他放在这个岗位上,他就认为自己对这个岗位是有用的,否则他早就辞职一百次了。“我遏止了耶稣会教义和偶像崇拜。”他对自已说。考试那段时间,他大概两个月未曾同于连说过话,当他接到宣布考试成绩的公报,看到这个学生的名字旁边写着198这个数目,他病例了一个礼拜,他是把这个学生看作本神学院的光荣的呀。对于这个性情严厉的人来说,唯一的安慰是把他所有的监视手段集中用在于连身上。他感到欣喜的是,他在于连身上没有发现愤怒、报复计划和气馁。几个礼拜之后,于连接到一封信,不免打了个哆嗦;信上盖有巴黎的邮戮。“终于,”他想,“德-莱纳夫人想起了她的诺言。”一个署名保尔-索莱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属,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说,如果于连继读研究那些优秀的拉丁作家,并且卓有成绩,将每年寄给他一笔同样数目的钱。“这是她,这是她的仁慈:“于连的心充满了柔情,自言自语道,“她想安慰我,可是为什么没有一句有情意的话?”这封信他弄错了,德-莱纳夫人在她的朋友德尔维夫人的指导下,已完全沉浸在深深的悔恨中了。她还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不寻常的人,与他相遇搅乱了她的生活,但她很注意不给他写信。如果使用神学院的语言,我们可以承认这笔五百法郎的汇款是个奇迹,而且可以说上天是利用德-福利莱先生本人送了这份礼物给于连。十二年前,德-福利莱神甫来到贝藏松,带的那只旅行箱小得不能再小,根据传闻,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如今他是本省最富有的地主之一。在他致富的过程中,他买过一块地产的一半,另一半通过继承落入德-拉莫尔侯财手中。两个人于是大打官司。尽管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在巴黎地位显赫,并在宫中担任要职,还是觉得在贝藏松与一位据称可以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本来可以请求批准一笔赏赐,以预算允许的随便什么名义为掩盖把这场区区五万法郎的小官司让给德-福利莱神甫,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大光其火。他认为自己有理,而且理由充足!不过,请允许我斗胆问一句:哪一个法官没有一个儿子或一个什么亲戚需要安插在某个地方呢?为了让最盲目的人也看得清楚,德-福利莱神甫在赢得第一次裁决一个礼拜之后,乘上主教大人的四轮马车,亲自把一枚荣誉团骑士勋章送给他的律师。德-拉莫尔先生对对方的行动感到有些震惊,并且感到他的律师软下来了,就向谢朗神甫求教,谢朗神甫建议他与彼拉先生联系。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已持续了好几年。彼拉神甫带着他那炽烈的性格投入到这件事情中去。他不断地会见侯爵的律师,研究案情,确认侯爵的案于有理之后,就公开地成为德-拉莫尔侯爵的诉讼代理人,与权力很大的代理主教打宫司。这种傲慢无礼,而且还是出自一位小小的詹森派教徒,使代理主教感到了奇耻大辱!“你们看看这个自以为那么有权势的宫廷贵族是什么东西吧,”德-福利莱神父对他的亲信们说,“德-拉莫尔先生连一枚可怜的勋章都没有给他在贝藏松的代理人送来,而且还要让他灰溜溜地被撤职。但是,有人写信给我说,这位贵族议员每个礼拜都要佩带蓝绶带到掌玺大臣的沙龙去炫耀,不管这掌玺大臣是何等样人!”尽管彼拉神甫全力以赴,德-拉莫尔先生也和司法大臣,尤其是和他的下属关系好得不能再好,六年的苦心经营也只落得个没有完全输掉这场官司。为了两个人都爇情关注的事情,侯爵不断与彼拉神甫通信,终于品出神甫的那种才智的味道了。渐渐地,尽管社会地位悬殊,他们的通信有了一种亲切的口气。彼拉神甫告诉侯爵,有人采取凌辱他的办法迫使他辞职。那种卑鄙的伎俩使他很生气,他认为是针对于连的,也就向侯爵讲了于连的事情。这位大贵人虽然很有钱,却一点儿也不吝啬,他始终未能让彼拉神甫接受他的钱,包括支付因办案而花去的邮费。他灵机一动,就给神甫心爱的学生汇去五百法郎。德-拉莫尔先生还亲自写了那封通知汇款的信。这件事使他想到了神甫。一天,神甫接到一纸短简,说有急事请他务必到贝藏松郊外一家客店去一趟。他在那里见到了德-拉莫尔先生的管家。“侯爵先生派我给您送来他的马车,”那人对他说,“他希望您在读了此信后能在四、五天后前往巴黎。请您告诉我时间,这期间我将到侯爵先生在弗朗什-孔泰的地产上跑跑。然后,在您觉得合适的时候我们就启程去巴黎。”信很短:“我亲爱的先生,摆脱掉外省的种种烦恼,到巴黎来呼吸一点儿宁静的空气吧。我给您送去我的车,我已命人在四天内等侯您的决定。我本人在巴黎等您直到礼拜二。我需要您的同意,先生,以您的名义接受巴黎附近最好的本堂区之一。您未来的本堂区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从未见过您,但对您比您能想象的还要忠诚,他就是德-拉莫尔侯爵。”严厉的彼拉神甫没有料到,他居然很爱这座遍布敌人的神学院,十五年来,他为它用尽了心思。德-拉莫尔先生的信仿佛一个要做一次残酷而必要的手术的外科医生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解职势在必行。他约管家三日后会面。四十八小时内,他一直犹豫不决,心烦意乱。最后,他给德-拉莫尔先生写了一封信,又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堪称教会体杰作的一封信,只是略嫌长了些。要想找出更无懈可击、流露出更真诚的敬意的句子,也许是件困难的事。这封信注定要让德-福利莱先在主子面前难受一个钟头,信中逐条陈述那些使人严重不满的原因,甚至提到了些卑劣的小麻烦,彼拉神甫不得不忍受了六年,终于逼得他离开教区。有人从他的柴堆上偷木柴,毒死他的狗,等等,等等。他写完信,派人叫醒于连,于连和其他学生一样,晚上八点即上床睡觉。“您知道主教住在哪里吗?”他用漂亮的拉丁文风格对他说,“把这封信送交主教大人。我井不瞒您,我是把您往狼群里送。注意看,注意听。您的回答中不许有半点谎言,但是您要想到,盘问您的人也许会体会到一种终于能加害于您的真正的快乐。我的孩子,在离开您之前告诉您这种经验,我感到十分坦然,因为我不想瞒着您,您送的这封信就是我的辞呈。”于连呆立不动,他爱彼拉神甫。谨慎徒然地对他说:“这个正直的人离去之后,圣心派会贬损我,也许会赶走我。”他不能只想自己。他感到难办的是,如何想出一句得体的话,这时他真地感到才思枯竭了。“怎么!我的朋友,您不去?”“我听人说,先生,”于连怯生生地说,“您主持神学院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积蓄,我这里有六百法郎。”泪水使他说不下去了。“这也得登记上,”神学院前院长冷冷地说。“去主教府吧,时间不早了。”正巧这天晚上德-福利莱神甫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去省府吃饭了。所以,于连把信交给了德-福利莱神甫本人,不过他并不认识他。于连大吃一惊,他看见这位神甫公然拆开了给主教的信。代理主教那张漂亮的面孔立刻显出一种惊奇的表情,其中混杂着强烈的快乐,紧接着又变得加倍的严肃。这张脸气色很好,于连印象极深,趁他读信的工夫,细细地端详起来。如果不是某些线条显露出一种极端的津明,这张脸会更庄重些;如果这张漂亮面孔的主人万一有一刻走神的话,这种极端的津明会显露出一种虚伪。鼻子太突出,形成一条笔直的线,不幸使一个很高贵的侧影无可救药地酷似一只狐狸。此外,这位看起来如此关心彼拉先生辞职的神甫穿戴高雅,于连很喜欢,他从未见过别的教士如此穿戴。于连只是后来才知道德-福利莱神甫的特殊才能是什么。德-福利莱神甫知道如何逗主教开心。主教是一个可爱的老人,生来就是要住在巴黎的,把来贝藏松视为流放。他的视力极差,又偏偏酷爱吃鱼,于是端上来的鱼就由他先把刺挑干净。于连静静地端详着反复阅读辞呈的神甫,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位穿着华丽的仆人急匆匆走过。于连不及转向门口,就已看见一个小老头儿,胸前佩带着主教十字架。他忙跪倒在地,主教朝他善意地笑了笑,走过去了。那位漂亮的神甫跟上去,于连独自留在客厅里,从容地欣赏起室内虔诚的豪华。贝藏松主教是个风趣的人,饱尝流亡之苦,但并未被压垮;他已然七十五岁,对十年后发生的事情极少关心。“我觉得刚才经过时后见一个目光津明的学生,他是谁?”主教问,“根据我的规定,这个时候他们不是该睡觉了吗?”“这一位可清醒着哪,我向您保证,主教大人,而且他带来一个大新闻:还呆在您的教区的唯一的詹森派教徒辞职了。这个可怕的彼拉神甫终于懂得了说话意味着什么。”“那好哇!”主教笑着说,“可我不相信您能找到一个抵得上他的人来代替他。为了向您显示这个人的价值,我明天请他来吃饭。”代理主教想趁机说句话,谈谈选择继任者的事。主教不准备谈公事,对他说:“在让另一位进来之前,先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一位如何离开吧。给我把那个学生叫来,孩子口中出真言。”有人叫于连。“这下我要处在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想。他觉得他从未这样勇气十足。他进去的时候,两个穿戴比瓦勒诺先生还讲究的贴身男仆正在给主教大人宽衣。这位主教认为应该先同问于连的学习情况,然后再谈彼拉先生。他谈了谈教理,颇感惊奇。很快他又转向人文学科,谈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些名字,”于连想,“让我得了个第一九八名。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且让我出个风头。”他成功了,主教大喜,他本人就是个优秀的人文学者。在省府的宴会上,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姑娘朗诵过一首歌颂玛大肋拉的诗。他正在谈文学的兴头上,很快便忘记了彼拉神甫和其它公事,和这位神学院学生讨论起贺拉斯是富还是穷的问题。主教引证了好几首颂歌,不过他的记忆力有时不大听使唤,于连马上就把整首诗背出来,神情却很谦卑。使主教惊讶不止的是于连始终不离闲谈的口吻,背上二、三十首拉丁诗就像谈神学院里发生的事一样。他们大谈维吉尔、西塞罗。最后,主教不能不夸奖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了。“不可能学得更好了。”“主教大人,”于连说,“您的神学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个更配得上您的盛赞的人。”“怎么回事?”这数字使主教很惊讶。“我可以用官方的证据支持我有幸在主教大人面前说的话。在神学院的年度考试中,我回答的正是此时此刻获得大人赞赏的题目,我得了第一百九十八名。”“哈!原来是彼拉神甫的宠儿呀,”主教笑着叫道,看了看德-福利莱先生;“我们早该料到的;您是光明磊落的。我的朋友,”他问于连,“是不是人家把您叫醒,打发到这儿来的?”“是的,主教大人。我一生只走出过神学院一次,就是在圣体瞻礼那天帮助夏斯-贝尔纳神甫装饰的大教堂。”“0ptime,”主教说,“怎么,表现出那么大的勇气,把几个羽毛束放在华盖上的就是您吗?这些羽毛束年年让我胆战心惊,我总怕它们要我一条人命。我的朋友,您前程远大;不过,我不想让您饿死在这儿,断送了您那突然光辉灿烂的前程。”主教命人拿来饼干和马拉加酒,于连又吃又喝,德-福利莱神甫更不示弱,因为他知道主教喜欢看人吃得胃口大开,兴高采烈。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对他这一夜的余兴越来越满意,他谈了一会儿圣教史。他看出于连并不理解。他转到君士坦丁时代诸皇帝治下罗马帝国的津神状态。异教的末日曾伴有不安的怀疑的状态,这种状态现又折磨着十九世纪津神忧郁厌倦的人们。主教大人注意到于连竟至于不知道塔西陀的名字。对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的惊异,于连老老实实回答说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没有这位作者的书。“我的确很高兴,”主教快活地说,“您帮助我解决了一大难题:十分钟以来我一直想办法感谢您让我度过一个可爱的夜晚,当然是出乎意料。我没想到我的神学院的学生中会有这样一位饱学之士。我想送您一套塔西陀,尽管这礼物不大符合教规。”主教让人拿来八册装璜考究的书,并在第一卷的书名上方亲自用拉丁文给于连-索莱尔写了一句赞语。主教向以写得一手漂亮拉丁文自炫;最后,他以一种与谈话截然不同的严肃口吻对他说:“年轻人,如果您谦虚谨慎,有一天您将得到我的辖区内最好的本堂区,而且并非距我的主教府百里之遥,但是必须谦虚谨慎。”于连抱着八册书出了主教府,大为惊奇,这时,午夜的钟声响主教大人跟他没有一句话说到彼拉神甫。于连尤其感到惊奇的是主教极其客气。他想不到如此的文雅竟能与一种如此自然的庄严气派结合在一起。于连看到彼拉神甫正沉着脸不耐烦地等着他,那对比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Quicltibidixerunt?(他们跟您说了些什么?)”他一看见他就高声同道。于连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越译越乱。“说法语吧,重复主教大人的原话,不要增也不要减,”神学院前院长说,口气严厉,态度也十分地不雅。“一位主教送给一个神学院的年轻学生一份多么奇特的礼物呀!他说,一边翻着津美的塔西陀全集,烫金的切口似乎使他感到厌恶。两点钟响了,他听完详细汇报,让心爱的学生回房间了。“把您的塔西陀的第一卷留给我,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赞语,”他对于连说,“我走后,这一行拉丁文将是您在这所学校里的避雷针。Erittibi,filimi,successormeustamquamleoquoerensquemdevoret.(因为对你来说,我的儿子,我的继任者将是一头狂暴的狮子,它将寻找可以吞食的人。)”第二天早晨,于连在同学们和他说话的方式中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他于是便不多说话了。“看,”他想,“这就是彼拉神甫辞职的后果。整个学院都知道了,我被看作是他的宠儿。在这种方式中一定寒有侮辱。”不过,他看不出来。相反,他沿走廊碰见他们,他们的眼中没有了仇恨。“这是怎么回事?这肯定是个圆套。可别让他们钻空子啊。”最后那个维里埃来的小修士笑着对他说:“Cor-neliiTacitioperaomnia(塔西陀全集)。”这句话让他们听见了,他们于是争相恭维他,不仅仅是因为他从主教那儿得到这份津美的礼物,也因为他荣幸地与主教谈话达两个钟头之久。他们连最小的细节都知道。从此,不再有嫉妒,他们卑怯地向他献殷勤:卡斯塔奈德神甫头一天还最为无礼地对待他,也来挽住他的胳膊,请他吃饭。于连本性难移,这些粗俗的人的无礼曾经给他造成许多痛苦,他们的卑躬屈膝又引起他的厌恶,一丝儿快乐也没有。快近中午,彼拉神甫向学生们告别,少不了又-番严厉的训话。“你们想要世间的荣誉,”他对他们说,“社会上的一切好处,发号施令的快乐,还是永恒的获救?你们中间学得最差的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分清这两条路。”他一走,那些耶稣圣心派的教徒就到小教堂去唱TeDeum。神学院里没有人把前院长的训话当回事儿。“他对自己被免职极感不快,”到处都有人这么说,神学院的学生中没有一个人会天真地相信有人会自愿辞去一个与那么多大施主有联系的职位。彼拉神甫住进贝藏松最漂亮的旅馆,借口有事要办,想在那儿住两天,其实他什么事也没有。主教请他吃过饭了,为了打趣代理主教,还竭力让他出风头。吃饭后甜点时,传来一个奇怪的消息,彼拉神甫被任命为距首都四法里远的极好的本堂区N……的本堂神甫。善良的主教真诚地祝贺他。主教把整个这件事看成是一场玩得巧妙的游戏,因此情绪极好,极高地评价了神甫的才能。他给了他一份用拉丁文写的、极好的证明书,并且不让竟敢提出异议的德-福利莱神甫说话。晚上,主教在德-吕班普莱侯爵夫人处盛赞彼拉神甫。这在贝藏松的上流社会中是一大新闻;人们越猜越糊涂,怎么会得到这样不寻常的恩宠。有人已经看见彼拉神甫当了主教了。最津明的那些人认为是德-拉莫尔先生当了部长了,所以那一天敢于嘲笑德-福利莱神甫在上流社会作出的跋扈神态。第二天早晨,彼拉神甫去见审理侯爵案子的法官们,人们几乎在街上尾随他,商人们也站在自家店铺的门口。他第一次受到礼貌的接待。严厉的詹森派信徒对他看到的这一切非常愤怒,跟他为侯爵挑选的那些律师们仔细地讨论了一番,就启程去巴黎,只有两、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一直送他到马车旁,对马车上的纹章赞叹不己。他一时糊涂,竟对他们说,他管理神学院十五年,离开贝藏松时身上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积蓄。这几位朋友流着泪拥抱了他,私下却说:“善良的神甫本可以不说这谎话,这也太可笑了。”庸俗的人被金钱之爱蒙住眼睛,本不能理解,彼拉神甫正是从他的真诚中汲取必须的力量,六年中单枪匹马地反对玛丽-阿拉科克、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士们和他自己的主教的。上卷 第30章 野心家德-拉莫尔侯爵接待彼拉神甫,毫无那种大贵人常有的繁文缛节,这等繁文缛节看上去彬彬有礼,但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多么地傲慢无礼。那是浪费时间,而侯爵在一些大事中已卷入很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六个月来,他一直忙于策划,想让国王和全国接受某种内阁,这内阁出于感激,会让他当上公爵。多年以来,侯爵始终要求他的律师就他在弗朗什-孔泰的官司写一份清晰准确的报告,然而竟不可得。那位有名的律师自己都弄不明白,如何能给他解释清楚呢?神甫给了他一方纸片,一切就都了然。“我亲爱的神甫,”侯爵对他说,没用五分钟就说完一切客套话和关于个人事务的询问,“我亲爱的神甫,在我的所谓飞黄腾达中,我没有时间去关心两件虽小却重要的事:我的家庭和我的买卖。我从大处注意家族的境遇,我可以便它有很远大的发展;我注意我的享乐,至少在我看来这是高于一切的事情,”他补了一句,无意中发现彼拉神甫眼中的惊奇。尽管神甫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还是因看见一个老人这样坦率地谈论自已的享乐而感到惊奇。“巴黎无疑有很多勤奋工作的人,”这位大贵人继续说,“但是我找到一个人来工作,他原来栖身在六层楼上,立刻就在三层租一套房子,妻子也选日子接待客人;结果他不再工作,不再努力,除非为了成为或显得像个上等人。这是他们有了面包之后唯一的事情。“确切地说,为了我的诉讼,而且为了分开来看的每一件诉讼,我都有累得要死的律师,前天就有一位死于肺病。对于我的事务,总的来说,您相信吗,先生?三年来,我竟找不到一个人,在他为我写东西的时候肯多少认真地想想他在干什么。不过,刚才说的这些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我尊敬您,我还敢说,尽管我第一次见到您,可我爱您。您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水八千法郎或者加倍?我跟您打赌,即便如此,还是我赚。将来有一天我们彼此不再相得,我负责为您保留那个好堂区。”神甫拒绝了;不过,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看见侯爵确实作难,这倒启发他有了个主意。“我在神学院里丢下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在那儿将受到粗暴的迫害。如果他是个一般的教士,也早就inpace了。“迄今为止,这年轻人还只知道拉丁文和《圣经》;但是有朝一日他将施展巨大的才能,或者用于讲道,或者用于指导灵魂,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他将来做什么,但是他有神圣的爇情,他有远大的前程。我原本打算把他荐给我们的主教,假如我们的主教多少有些您看人看事的方式的话。”“您的年轻人什么出身?”侯爵问。“大家说他是我们山里一个木匠的儿子,可我更相信他是某个富人的私生子。我曾见他接到一笔匿名或化名的信,其中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啊!是于连-索莱尔,”侯爵说。“您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神甫惊奇地问,旋即因这问题而脸红了。“这我就无可奉告了,”侯爵答道。“那好!”神甫说,“您可以试试让他做您的秘书,他有毅力,有理智;一句话,值得一试。”“为什么不?”侯爵说,“不过,这是不是一个可以被警察或其他什么人收买来我家当密探的人呢?如若反对,这是唯一的理由。”在神甫做出有利的担保之后,侯爵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把这个寄给于连-索莱尔做盘缠,让他上我这儿来。”“一看就知道您住在巴黎。”彼拉神甫说,“您不知道专横暴虐是如何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身上的,尤其是那些不以耶稣会士为友的教士们。他们不会让于连-索莱尔走的,他们会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他们会跟我说他病了,邮局也会把信弄丢,等等,等等。”“我这几天让部长给主教写一封信,”侯爵说。“我忘了一件应该注意的事,”神甫说,“这年轻人尽管出身卑微,心气却高远,如果伤了他的自尊,他就不会有任何用处;您会使他变得愚蠢。”“我喜欢这样,”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这够了吗?”不久,于连收到一封笔迹陌生的信,盖有夏隆的邮戳,内中有一张到贝藏松一商人处的取款凭证,还有一份立即前往巴黎的通知,信上署的是假名,但是于连打开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片树叶落在脚下,这是他和彼拉神甫商定的暗号。不到一个钟头,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受到慈父般亲切的接待。主教大人一边背诵贺拉斯,一边恭维他,说在巴黎等待他的是远大的前程。而这些恭维话说得很巧妙,于连要感谢,就得作出解释。于连什么也说不出来,首先是因为他一无所知,主教大人却对他非常尊重。主教府的一个小教士写信给市长,市长急忙亲自送去一张签好的通行证,旅行者的姓名空着待填。当晚午夜之前,于连已到了富凯家,富凯是个明智的人,对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途,与其说感到高兴,更多地是感到惊奇。“对你来说,”这个自由派选举人说,“到头来可能得到一个政府的职位,那将迫使你做出一些会在报纸上受到抨击的行为。我将通过你的耻辱得到你的消息。记住,即便从金钱上说,在自己作主的正当的木材生意中赚一百路易,也比从一个政府那里接受一千法郎强,哪怕是所罗门王的政府。”这些话只被于连看作是一个乡绅的思想狭隘。他终于要在大事件的舞台上亮相了。在他的想象中,巴黎到处是玩弄陰谋、极其虚伪却像贝藏松的主教和阿格德的主教一样彬彬有礼的才智之士。去巴黎的幸福驱散了他眼前的一切。他让他朋友觉得是彼拉神甫的信剥夺了他的自由意志。第二天将近中午,他到了维里埃,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打算见见德-莱纳夫人。他首先到了他的第一位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甫家里。他受到的接待是严厉的。“您认为您受过我的恩惠吗?”谢朗先生说,没有理他的问候,“您跟我一道吃饭,这期间有人去为您另租一匹马,您离开维里埃,什么人也不要见。”“听见就是服从,”于连回答,作出一副神学院学生的样子;然后他们就只谈神学和优秀的拉丁作品。他骑上马,走了一法里路,看见一片树林,四周没有人,就钻了进去。日落时分,他把马送回。稍晚,他走进一个农民的家里,那个农民同意卖给他一个梯子,并且扛着跟他一直来到俯瞰维里埃的忠诚大道的那片树林。“他准是个可怜的逃避兵役的人……或者是个走私犯,”那农民跟他告别,心里说,“管它呢!反正我的梯子卖了好价钱,再说我自己这辈子也不是没倒腾过钟表零件。”夜很黑。快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于连扛着梯子进了维里埃城。他尽早下到急流的河床里,这条急流穿过德-莱纳先生的漂亮花园,比花园低十尺,夹在两道护墙之间。有了梯子,于连很容易就爬上去了。“看家的狗将怎样迎接我呢?”于连想。全部问题就在这里。狗叫了起来,冲着他飞奔过去;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它们就对他表示亲昵了。他登上一块台地又一块台地,尽管所有的栅栏门都关着,他还是很容易就到了德-莱纳夫人卧室的窗下。窗户朝着花园,距地面仅八尺到十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