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我的爱叫作偶像崇拜, 也不要把我的爱人当偶像看, 既然所有我的歌和我的赞美 都献给一个、为一个,永无变换。 我的爱今天仁慈,明天也仁慈, 有着惊人的美德,永远不变心, 所以我的诗也一样坚贞不渝, 全省掉差异,只叙述一件事情。 “美、善和真”,就是我全部的题材, “美、善和真”,用不同的词句表现; 我的创造就在这变化上演才, 三题一体,它的境界可真无限。 过去“美、善和真”常常分道扬镳, 到今天才在一个人身上协调。 一○六 当我从那湮远的古代的纪年 发见那绝代风流人物的写真, 艳色使得古老的歌咏也香艳, 颂赞着多情骑士和绝命佳人, 于是,从那些国色天姿的描画, 无论手脚、嘴唇、或眼睛或眉额, 我发觉那些古拙的笔所表达 恰好是你现在所占领的姿色。 所以他们的赞美无非是预言 我们这时代,一切都预告着你; 不过他们观察只用想象的眼, 还不够才华把你歌颂得尽致: 而我们,幸而得亲眼看见今天, 只有眼惊羡,却没有舌头咏叹。 一○七 无论我自己的忧虑,或那梦想着 未来的这茫茫世界的先知灵魂, 都不能限制我的真爱的租约, 纵使它已注定作命运的抵偿品。 人间的月亮已度过被蚀的灾难, 不祥的占卜把自己的预言嘲讽, 动荡和疑虑既已获得了保险, 和平在宣告橄橄枝永久葱茏。 于是在这时代甘露的遍洒下, 我的爱面貌一新,而死神降伏, 既然我将活在这拙作里,任凭他 把那些愚钝的无言的种族凌辱。 你将在这里找着你的纪念碑, 魔王的金盔和铜墓却被销毁。 一○八 脑袋里有什么,笔墨形容得出, 我这颗真心不已经对你描画? 还有什么新东西可说可记录, 以表白我的爱或者你的真价? 没有,乖乖;可是,虔诚的祷词 我没有一天不把它复说一遍; 老话并不老;你属我,我也属你, 就像我祝福你名字的头一天。 所以永恒的爱在长青爱匣里 不会蒙受年岁的损害和尘土, 不会让皱纹占据应有的位置, 反而把老时光当作永久的家奴; 发觉最初的爱苗依旧得保养, 尽管时光和外貌都盼它枯黄。 一○九 哦,千万别埋怨我改变过心肠, 别离虽似乎减低了我的热情。 正如我抛不开自己远走他方, 我也一刻离不开你,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爱的家:我虽曾流浪, 现在已经像远行的游子归来; 并准时到家,没有跟时光改样, 而且把洗涤我污点的水带来。 哦,请千万别相信(尽管我难免 和别人一样经不起各种试诱) 我的天性会那么荒唐和鄙贱 竟抛弃你这至宝去追求乌有; 这无垠的宇宙对我都是虚幻; 你才是,我的玫瑰,我全部财产。 一一○ 唉,我的确曾经常东奔西跑, 扮作斑衣的小丑供众人赏玩, 违背我的意志,把至宝贱卖掉, 为了新交不惜把旧知交冒犯; 更千真万确我曾经斜着冷眼 去看真情;但天呀,这种种离乖 给我的心带来了另一个春天, 最坏的考验证实了你的真爱。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请你接受 无尽的友谊:我不再把欲望磨利, 用新的试探去考验我的老友—— 那拘禁我的、钟情于我的神袛。 那么,欢迎我吧,我的人间的天, 迎接我到你最亲的纯洁的胸间。 一一一 哦,请为我把命运的女神诟让, 她是嗾使我造成业障的主犯, 因为她对我的生活别无赡养, 除了养成我粗鄙的众人米饭。 因而我的名字就把烙印④接受, 也几乎为了这缘故我的天性 被职业所玷污,如同染工的手: 可怜我吧,并祝福我获得更新; 像个温顺的病人,我甘心饮服 涩嘴的醋来消除我的重感染⑤; 不管它多苦,我将一点不觉苦, 也不辞两重忏悔以赎我的罪愆。 请怜悯我吧,挚友,我向你担保 你的怜悯已经够把我医治好。 一一二 你的爱怜抹掉那世俗的讥谗 打在我的额上的耻辱的烙印; 别人的毁誉对我有什么相干, 你既表扬我的善又把恶遮隐! 你是我整个宇宙,我必须努力 从你的口里听取我的荣和辱; 我把别人,别人把我,都当作死, 谁能使我的铁心肠变善或变恶? 别人的意见我全扔入了深渊, 那么干净,我简直像聋蛇一般, 凭他奉承或诽谤都充耳不闻。 请倾听我怎样原谅我的冷淡: 你那么根深蒂固长在我心里, 全世界,除了你,我都认为死去。 一一三 自从离开你,眼睛便移居心里, 于是那双指挥我行动的眼睛, 既把职守分开,就成了半瞎子, 自以为还看见,其实已经失明; 因为它们所接触的任何形状, 花鸟或姿态,都不能再传给心, 自己也留不住把捉到的景象; 一切过眼的事物心儿都无份。 因为一见粗俗或幽雅的景色, 最畸形的怪物或绝艳的面孔, 山或海,日或夜,乌鸦或者白鸽, 眼睛立刻塑成你美妙的姿容。 心中满是你,什么再也装不下, 就这样我的真心教眼睛说假话。 一一四 是否我的心,既把你当王冠戴, 喝过帝王们的鸩毒——自我阿谀? 还是我该说,我眼睛说的全对, 因为你的爱教会它这炼金术, 使它能够把一切蛇神和牛鬼 转化为和你一样柔媚的天婴, 把每个丑恶改造成尽善尽美, 只要事物在它的柔辉下现形? 哦,是前者;是眼睛的自我陶醉, 我伟大的心灵把它一口喝尽: 眼睛晓得投合我心灵的口味, 为它准备好这杯可口的毒饮。 尽管杯中有毒,罪过总比较轻, 因为先爱上它的是我的眼睛。 一一五 我从前写的那些诗全都撒谎, 连那些说“我爱你到极点”在内, 可是那时候我的确无法想象 白热的火还发得出更大光辉。 只害怕时光的无数意外事故 钻进密约间,勾销帝王的意旨, 晒黑美色,并挫钝锋锐的企图, 使倔强的心屈从事物的隆替: 唉,为什么,既怵于时光的专横, 我不可说,“现在我爱你到极点,” 当我摆脱掉疑虑,充满着信心, 觉得来日不可期,只掌握目前? 爱是婴儿;难道我不可这样讲, 去促使在生长中的羽毛丰满? 一一六 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 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 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 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 哦,决不!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 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 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我这话若说错,并被证明不确, 就算我没写诗,也没人真爱过。 一一七 请这样控告我:说我默不作声, 尽管对你的深恩我应当酬谢; 说我忘记向你缱绻的爱慰问, 尽管我对你依恋一天天密切; 说我时常和陌生的心灵来往, 为偶尔机缘断送你宝贵情谊; 说我不管什么风都把帆高扬, 任它们把我吹到天涯海角去。 请把我的任性和错误都记下, 在真凭实据上还要积累嫌疑, 把我带到你的颦眉蹙额底下, 千万别唤醒怨毒来把我射死; 因为我的诉状说我急于证明 你对我的爱多么忠贞和坚定。 一一八 好比我们为了促使食欲增进, 用种种辛辣调味品刺激胃口; 又好比服清泻剂以预防大病, 用较轻的病截断重症的根由; 同样,饱尝了你的不腻人的甜蜜, 我选上苦酱来当作我的食料; 厌倦了健康,觉得病也有意思, 尽管我还没有到生病的必要。 这样,为采用先发制病的手段, 爱的策略变成了真实的过失: 我对健康的身体乱投下药丹, 用痛苦来把过度的幸福疗治。 但我由此取得这真正的教训: 药也会变毒,谁若因爱你而生病。 一一九 我曾喝下了多少鲛人的泪珠 从我心中地狱般的锅里蒸出来, 把恐惧当希望,又把希望当恐惧, 眼看着要胜利,结果还是失败! 我的心犯了多少可怜的错误, 正好当它自以为再幸福不过; 我的眼睛怎样地从眼眶跃出, 当我被疯狂昏乱的热病折磨! 哦,坏事变好事!我现在才知道 善的确常常因恶而变得更善! 被摧毁的爱,一旦重新修建好, 就比原来更宏伟、更美、更强顽。 因此,我受了谴责,反心满意足; 因祸,我获得过去的三倍幸福。 一二○ 你对我狠过心反而于我有利: 想起你当时使我受到的痛创, 我只好在我的过失下把头低, 既然我的神经不是铜或精钢。 因为,你若受过我狠心的摇撼, 像我所受的,该熬过多苦的日子! 可是我这暴君从没有抽过闲 来衡量你的罪行对我的打击! 哦,但愿我们那悲怛之夜能使我 牢牢记住真悲哀打击得多惨, 我就会立刻递给你,像你递给我, 那抚慰碎了的心的微贱药丹。 但你的罪行现在变成了保证, 我赎你的罪,你也赎我的败行。 一二一 宁可卑劣,也不愿负卑劣的虚名, 当我们的清白蒙上不白之冤, 当正当的娱乐被人妄加恶声, 不体察我们的感情,只凭偏见。 为什么别人虚伪淫猥的眼睛 有权赞扬或诋毁我活跃的血? 专侦伺我的弱点而比我坏的人 为什么把我认为善的恣意污蔑? 我就是我,他们对于我的诋毁 只能够宣扬他们自己的卑鄙: 我本方正,他们的视线自不轨; 这种坏心眼怎么配把我非议? 除非他们固执这糊涂的邪说: 恶是人性,统治着世间的是恶。 一二二 你赠我的手册已经一笔一划 永不磨灭地刻在我的心版上, 它将超越无聊的名位的高下, 跨过一切时代,以至无穷无疆: 或者,至少直到大自然的规律 容许心和脑继续存在的一天; 直到它们把你每部分都让给 遗忘,你的记忆将永远不逸散。 可怜的手册就无法那样持久, 我也不用筹码把你的爱登记; 所以你的手册我大胆地放走, 把你交给更能珍藏你的册子: 要靠备忘录才不会把你遗忘, 岂不等于表明我对你也善忘? 一二三 不,时光,你断不能夸说我在变: 你新建的金字塔,不管多雄壮, 对我一点不稀奇,一点不新鲜; 它们只是旧景象披上了新装。 我们的生命太短促,所以羡慕 你拿来蒙骗我们的那些旧货; 幻想它们是我们心愿的产物, 不肯信从前曾经有人谈起过。 对你和你的纪录我同样不卖账, 过去和现在都不能使我惊奇, 因为你的记载和我所见都扯谎, 都多少是你疾驰中造下的孽迹。 我敢这样发誓:我将万古不渝, 不管你和你的镰刀多么锋利。 一二四 假如我的爱只是权势的嫡种, 它就会是命运的无父的私生子, 受时光的宠辱所磨折和播弄, 同野草闲花一起任人们采刈。 不呀,它并不是建立在偶然上; 它既不为荣华的笑颜所转移, 也经受得起我们这时代风尚 司空见惯的抑郁、愤懑的打击: 它不害怕那只在短期间有效、 到处散播异端和邪说的权谋, 不因骄阳而生长,雨也冲不掉, 它巍然独立在那里,深思熟筹。 被时光愚弄的人们,起来作证! 你们毕生作恶,却一死得干净。 一二五 这对我何益,纵使我高擎华盖, 用我的外表来为你妆点门面, 或奠下伟大基础,要留芳万代, 其实比荒凉和毁灭为期更短? 难道我没见过拘守仪表的人, 付出高昂的代价,却丧失一切, 厌弃淡泊而拚命去追求荤辛, 可怜的赢利者,在顾盼中雕谢? 不,请让我在你心里长保忠贞, 收下这份菲薄但由衷的献礼, 它不搀杂次品,也不包藏机心, 而只是你我间互相致送诚意。 被收买的告密者,滚开!你越诬告 真挚的心,越不能损害它分毫。 一二六* 你,小乖乖,时光的无常的沙漏 和时辰(他的小镰刀)都听你左右; 你在亏缺中生长,并昭示大众 你的爱人如何雕零而你向荣; 如果造化(掌握盈亏的大主宰), 在你迈步前进时把你挽回来, 她的目的只是:卖弄她的手法 去丢时光的脸,并把分秒扼杀。 可是你得怕她,你,她的小乖乖! 她只能暂留,并非常保,她的宝贝! 她的账目,虽延了期,必须清算: 要清偿债务,她就得把你交还。 一二七 在远古的时代黑并不算秀俊, 即使算,也没有把美的名挂上; 但如今黑既成为美的继承人, 于是美便招来了侮辱和诽谤。 因为自从每只手都修饰自然, 用艺术的假面貌去美化丑恶, 温馨的美便失掉声价和圣殿, 纵不忍辱偷生,也遭了亵渎。 所以我情妇的头发黑如乌鸦, 眼睛也恰好相衬,就像在哀泣 那些生来不美却迷人的冤家, 用假名声去中伤造化的真誉。 这哀泣那么配合她们的悲痛, 大家齐声说:这就是美的真容。 一二八 多少次,我的音乐,当你在弹奏 音乐,我眼看那些幸福的琴键 跟着你那轻盈的手指的挑逗, 发出悦耳的旋律,使我魂倒神颠—— 我多么艳羡那些琴键轻快地 跳起来狂吻你那温柔的掌心, 而我可怜的嘴唇,本该有这权利, 只能红着脸对琴键的放肆出神! 经不起这引逗,我嘴唇巴不得 做那些舞蹈着的得意小木片, 因为你手指在它们身上轻掠, 使枯木比活嘴唇更值得艳羡。 冒失的琴键既由此得到快乐, 请把手指给它们,把嘴唇给我。 一二九 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 就是色欲在行动;而在行动前, 色欲赌假咒、嗜血、好杀、满身是 罪恶,凶残、粗野、不可靠、走极端; 欢乐尚未央,马上就感觉无味: 毫不讲理地追求;可是一到手, 又毫不讲理地厌恶,像是专为 引上钩者发狂而设下的钓钩; 在追求时疯狂,占有时也疯狂; 不管已有、现有、未有,全不放松; 感受时,幸福;感受完,无上灾殃; 事前,巴望着的欢乐;事后,一场梦。 这一切人共知;但谁也不知怎样 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 一三○ 我情妇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 珊瑚比她的嘴唇还要红得多: 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无光, 发若是铁丝,她头上铁丝婆娑。 我见过红白的玫瑰,轻纱一般; 她颊上却找不到这样的玫瑰; 有许多芳香非常逗引人喜欢, 我情妇的呼吸并没有这香味。 我爱听她谈话,可是我很清楚 音乐的悦耳远胜于她的嗓子; 我承认从没有见过女神走路, 我情妇走路时候却脚踏实地: 可是,我敢指天发誓,我的爱侣 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 一三一 尽管你不算美,你的暴虐并不 亚于那些因美而骄横的女人; 因为你知道我的心那么糊涂, 把你当作世上的至美和至珍。 不过,说实话,见过你的人都说, 你的脸缺少使爱呻吟的魅力: 尽管我心中发誓反对这说法, 我可还没有公开否认的勇气。 当然我发的誓一点也不欺人; 数不完的呻吟,一想起你的脸, 马上联翩而来,可以为我作证: 对于我,你的黑胜于一切秀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