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8

“如果您已经见过这位卢任先生,也就是我内人的亲戚,哪怕只跟他在一起待过半个钟头,或者听到过有关他的确实可靠的事情,我相信,对这个人,您就已经形成自己的看法了。他可配不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照我看,在这件事情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未经慎重考虑、过于慷慨地牺牲了自己,而她这样做是为了……为了自己的家庭。由于我听到的关于您的那些话,我觉得,如果这门亲事能够吹掉,而又不损害令妹的利益,您一定会非常满意。现在,认识了您本人以后,我甚至已对此深信不疑。”  “从您那方面来说,这些话是十分天真的;请您原谅,我是想说:无耻,”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我在谋求自己的利益。请您放心,罗季昂·罗曼诺谁奇,如果我是为自己谋求什么好处的话,那就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我还不完全是个傻瓜。关于这一点,我要告诉您一个心理上的奇怪的情况。刚才我为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爱情辩解的时候,说我自己是牺牲者。那么请您听我说,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这种爱情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了,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以前我的确是感觉到的……”  “由于游手好闲和道德败坏,”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  “是的,我是个道德败坏和游手好闲的人。不过令妹有那么多优点,所以我不可能不受她的某种影响。不过,现在我自己也明白,这全都是废话。”  “早就明白了吗?”  “还在以前就有所发觉了,到前天,几乎是到达彼得堡的时候,才对此完全深信不疑。不过,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要设法赢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芳心,和卢任先生竞争一下。”  “请原谅我又要打断您了,劳您驾:您能不能说得简短些,直截了当谈谈您来访的目的呢。我有急事,我得出去……”  “非常高兴。来到这儿以后,现在我决定作一次……旅行,我想事先做一些必要的安排。我的孩子都留在他们姨妈家里了,他们生活都很富裕,他们不需要我。再说我哪像个做父亲的呢!我自己只拿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一年前送给我的那笔财产。这也就足够我用的了。对不起,我这就要谈正经的了。去旅行之前,也许这次旅行会实现的,我想把和卢任先生的事了结掉。倒不是我根本不能容忍他,然而当我知道这门婚事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搞出来的,可真把我惹火了,所以正是因为他,我才跟她发生了争吵。现在我想通过您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见面,就这样吧,您也在场,我想向她说明,第一,从卢任先生那儿她不仅得不到丝毫好处,而且甚至定会受到明显的损害。其次,请她原谅不久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然后再请求她允许我送给她一万卢布,这样可以使她更容易下决心和卢任先生决裂,我相信,只要有可能,她自己是不会反对与他决裂的。”  “不过您当真,当真是个疯子!”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起来,与其说他很生气,倒不如说他十分惊讶。“您怎么竟敢这样说呢!”  “我就知道您会大喊大叫的;不过,第一,虽说我并不富有,可是这一万卢布在我这儿却没有什么用处,也就是说,我完全,完全不需要这笔钱。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接受,我大概会以更愚蠢的方式把它挥霍掉。这是一。第二,我完全问心无愧;我提出这个建议,没有任何个人打算。信不信由您,不过以后您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都会知道的。问题在于,我的确给极为尊敬的令妹带来了一些麻烦和不愉快的事;所以,我真心诚意地感到懊悔,由衷地希望,——不是赎罪,也不是为那些不愉快的事赔偿损失,而只不过是想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而我这样做的理由就是:我实在没有只干坏事的特权。如果我的建议中哪怕有百万分之一的私心杂念,那我就不会提出只送给她一万卢布了,而只不过五个星期以前,我曾经提出过,要送给她更多的钱。此外,我也许很快、很快就要和一位少女结婚了,所以,关于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抱有什么企图的一切怀疑,也就应该不复存在了。最后我还要说一句: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嫁给卢任先生,同样也是拿钱,只不过拿的是另一个人的钱罢了……您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心平气和地、冷静地考虑考虑。”  说这番话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本人非常冷静,而且心平气和。  “请您别说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无论如何,您这样说是十分无礼,不可原谅的。”  “根本不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人对人就只能做坏事,因为拘泥于某些习以为常的形式,反倒没有权利去做一了点儿好事了。这是荒谬的。譬如说,如果我死了,立下遗嘱,把这笔钱赠送给令妹,难道她也要拒绝吗?”  “很可能。”  “嗯,这不可能。不过,不,实在不要嘛,也就算了。不过在必要的时候,一万卢布到底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无论如何请把我的话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不,我不转告。”  “这样的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就不得不设法自己去见她,那么也就不得不打搅她了。”  “如果我转告她,您就不设法亲自见她了吗?”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我倒很希望和她见一次面。”  “还是别存这样的希望吧。”  “很遗憾。不过您不了解我。也许我们会更接近些的。”  “您认为我们会更接近些吗?”  “为什么不会呢?”斯维德里盖洛夫微微一笑,说,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要知道,我倒不是那么很想来打搅您,到这儿来的时候,甚至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不久前,早上的时候,您的脸色让我十分吃惊……”  “不久前,早上的时候,您在哪儿见过我?”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安地问。  “偶然看到的……我总觉得,您有什么对我有用的地方……请别担心,我不会让人觉得腻烦的;我跟赌棍们在一起,也曾和睦相处,斯维尔别依公爵,我的一个远亲,是个大官,我也没让他觉得讨厌过,我还曾经在普里鲁科娃夫人的纪念册上题词,谈论拉斐尔的圣母像①,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一起过了七年,从来没离开过她,从前我常在干草广场上维亚泽姆斯基的房子②里过夜,说不定还会和别尔格一道乘汽球飞上天去呢。”  --------  ①指拉斐尔的杰作《西斯庭圣母像》。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著名画家,文艺复兴三杰之一。  ②彼得堡一家著名的客店。内设饭店、酒馆、赌窟……。  “好了,很好。请问,您不久就要去旅游吗?”  “什么旅游?”  “就是这个‘旅行’啊……您自己说过的嘛。”  “去旅行?啊,对了!……真的,我是跟您说过关于旅行的事……嗯,这是个含义很广的问题……如果您能知道,您问的是什么就好了!”他补上一句,突然短促地高声大笑起来。  “说不定我不去旅行,而要结婚;有人正在给我说亲。”  “在这儿吗?”  “是的。”  “您是什么时候找到一位未婚妻的?”  “不过我很想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一次面。我郑重其事地请求您。好,再见……啊,对了!看我把什么给忘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转告令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遗嘱上提到,送给她三千卢布。我完全肯定,千真万确。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在死前一个星期这样安排的,当时我也在场。再过两三个星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您说的是实话?”  “实话。请转告。好吧,您的仆人。要知道,我就住在离您这儿不太远的地方。”  斯维德里盖洛夫出去的时候,在门口正好碰到了拉祖米欣。      !--------二--------  已经差不多八点钟了;他们两人匆匆往巴卡列耶夫的旅馆走去,要在卢任到来之前赶到那里。  “喂,刚刚来的这个人是谁?”刚一来到街上,拉祖米欣就问。“这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就是我妹妹在他们家作家庭教师的时候,受过他们侮辱的那个地主。因为他追求她,她让他的妻子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给赶了出来。后来这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请求杜尼娅原谅她,现在她突然死了。不久前我们还谈起过她。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人很害怕。他埋葬了妻子以后,立刻就到这儿来了。他这个人很怪,而且不知已经作出了什么决定……他好像知道一件什么事情……得保护杜尼娅,防备着他……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点,你听到吗?”  “保护!他能怎么着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过不去呢?好吧,罗佳,你跟我这样说,我要谢谢你……我们,我们一定会保护她!……他住在哪儿?”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呢?唉,可惜!不过,我会打听出来的。”  “你看到他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嗯,是的,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你的确看见了?看清楚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坚持地问。  “嗯,是的,我清清楚楚记得他;在一千人里面我也能认出他来,我记性好,别人的模样儿,只要我看见过,就忘不了。”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  “嗯哼……这就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其实,你要知道……我曾经认为……我一直觉得……这可能是幻想。”  “你指的是什么?我不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你们都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撇撇嘴笑了,接着说下去,“你们都说我是疯子;现在我也好像觉得,说不定我真是个疯子,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幽灵!”  “你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也许我当真是个疯子,一切,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说不定都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事……”  “唉,罗佳!你的情绪又让他们给弄坏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来干什么?”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回答,拉祖米欣稍想了一下。  “好,你听我给你解释一下,”他开始说。“我到你这儿来过,你在睡觉。后来我们吃过午饭,我去找波尔菲里。扎苗托夫一直还在他那里。我本想跟波尔菲里谈谈,可是毫无结果。我一直没能一本正经地和他谈。他们好像不懂,不理解,可是根本没有显得惊惶失措。我把波尔菲里拉到窗前,开始跟他谈,可是不知为什么,结果还是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他不看着我,我也不看着他。最后我对着他的脸扬起拳头,说,作为亲戚,我要打烂他的脸。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啐了口唾沫,走了,这就是一切。非常愚蠢。跟扎苗托夫,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你要知道:我想,我做得不对头,下楼去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忽然想:我们操的哪份儿心?如果你有危险,或者有什么诸如此类的情况,那当然了。可是这关你什么事!这和你毫不相干,那么你就别睬他们;以后我们会嘲笑他们的,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上,我还要故弄玄虚,愚弄他们呢。以后他们会多么难为情啊!去他们的;以后也可以揍他们一顿,可现在,笑笑也就算了!”  “当然是这样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可明天你会怎么说呢?”他心中暗想。怪事,直到现在他还连一次也没想过:“等到拉祖米欣知道了的时候,他会怎么想呢?”想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仔细看了看他。拉祖米欣现在所说的去会见波尔菲里的情况,他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因为从那时起有些情况已经变了,而且出现了那么多新情况!……  在走廊上他们碰到了卢任;他正八点钟到达这里,正在寻找房号,所以他们三个人是一起进去的,不过谁也没看谁,也没有互相打个招呼。两个年轻人走到前面去了,为了礼貌的关系,彼得·彼特罗维奇在前室里稍耽搁了一下,脱掉了大衣。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到门口来迎接他们。  杜尼娅向哥哥问好。  彼得·彼特罗维奇进来后,向两位妇女点头行礼,态度相当客气,虽说也显得加倍神气。不过看上去他似乎有点儿不知所措,还没想出应付这个局面的办法。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也好像很窘,立刻急急忙忙请大家在圆桌边坐,桌上的茶炊已经在沸腾了。杜尼娅和卢任面对面坐在桌子两端。拉祖米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对面,——拉祖米欣靠近卢任,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妹妹身边。  有一瞬间,大家都默默无言,彼得·彼特罗维奇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有一股香水味的麻纱手帕,擤了擤鼻涕,虽然很有风度,但那样子还是让人感到,他的尊严有点儿受到了伤害,并且决定要求作出解释。还在前室里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脱大衣,立刻就走,用这种方式严厉地惩罚这两位妇女,给她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让她们一下子就能感觉到这一切的后果。可是他没拿定主意。而且这个人不喜欢不明不白,这是需要解释清楚的:既然他的命令这样公然遭到违抗,这就是说,一定有什么原因,所以最好是先了解清楚;要惩罚,时间总是有的,而且这掌握在他的手里。  “我希望,你们旅途平安吧?”他一本正经地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谢天谢地,彼得·彼特罗维奇。”  “我很高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感到劳累?”  “我年轻,强壮,不觉得累,妈妈却很累了,”杜涅奇卡回答。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国家的道路很长嘛。所谓的‘俄罗斯母亲’真是伟大啊……虽然我很想去接你们,可是昨天怎么也没能赶去。不过,我希望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啊,不,彼得·彼特罗维奇,我们真是不知所措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紧用一种特殊的语气声明,“昨天要不是上帝亲自给我们派来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们简直就毫无办法。那就是他,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拉祖米欣,”她补充说,把他介绍给卢任。  “那还用说,昨天……已经有幸认识了,”卢任含糊不清地说,怀着敌意斜着眼睛瞟了拉祖米欣一眼,然后皱起眉头,不作声了。一般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属于这样一类人,在交际场合表面上异常客气,也特别希望别人对他彬彬有礼,但是如果稍有什么不合他们的心意,立刻就会失去那套交际应酬的本事,与其说变得像个毫不拘束、使交际场合显得活跃起来的英雄,倒不如说变得像一袋面粉①。大家又都沉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地一声不响,不到时候,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想打破沉默,拉祖米欣无话可说,所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感到不安了。  --------  ①意思是:呆头呆脑,举止笨拙。  “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过世了,您听说了吗,”她开口说,又使出她最主要的这一招来。  “当然听说了。我最先得到了这个消息,现在甚至要来通知你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安葬了妻子以后,就立刻匆匆赶到彼得堡来了。至少根据我得到的最可靠的消息,他是到这儿来了。”  “来彼得堡?到这儿来?”杜涅奇卡不安地问,和母亲互相使了个眼色。  “的确是的,如果注意到他来得匆忙,以及以前的各种情况,那么他此行当然不会没有目的。”  “上帝啊!难道在这儿他也要让杜涅奇卡不得安宁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叫喊起来。  “我觉得,用不着特别担心,无论是您,还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当然啦,只要你们自己不想跟他发生任何关系的话。至于我嘛,我在监视他,现在正在打听,他住在哪儿……”  “哎哟,彼得·彼特罗维奇,您不会相信的,刚才您把我吓成了什么样子!”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接下去说。  “我总共只见过他两次,我觉得他真可怕,可怕!我相信,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叫他害死的。”  “还不能就下这样的结论。我有可靠的消息。我不想争辩,可以这样说吧,可能他的侮辱对她精神上产生了影响,从而加速了她的死亡;至于说到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道德品质,我同意您的看法。我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富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少财产;关于这一点,在最短期间内我就会知道;不过,在这里,在彼得堡,即使他只有一点儿钱,当然也一定会立刻故态复萌的。在所有这类人当中,他这个人最没有道德观念,腐化堕落已经达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我有相当充分的根据认为,不幸如此深深爱上他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八年前替他还债、把他从狱中赎出来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还在另一件事情上帮助过他:全靠她多方奔走,并不惜作出牺牲,才把一件刑事案从一开始就压了下去,这是一件非常残暴,而且十分离奇的凶杀案,为了这件凶杀案,他很可能,很有可能给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哎哟,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  “您说,您有可靠的根据,这是真的吗?”杜尼娅严峻而庄重地问。  “我说的只是我亲自从已故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那里听说的,是她秘密告诉我的。必须指出,从法律观点来看,这个案件是十分可疑的。从前这儿有个姓列斯莉赫的外国女人,好像现在她还住在这儿,是个放小额高利贷的女人,还做别的生意。好久以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就和这个女人有某种十分亲密而又神秘的关系。她家里住着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好像是她侄女,一个又聋又哑的十五岁的小姑娘,甚至只有十四岁;这个列斯莉赫非常恨她,为了每一小块面包都要责骂她;甚至惨无人道地毒打她。有一次发现她在顶楼上吊死了。法院判定她是自杀。经过通常的程序,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但是后来有人告密,说这个孩子……遭受过斯维德里盖洛夫残暴的凌辱。诚然,这一切都很可疑,告密的是另一个臭名昭著的德国女人,她的话没人相信;由于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多方奔走,还花了些钱,实际上告密没有受理;仅仅被当作流言蜚语。然而这个流言是意味深长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当然也听说过一个叫菲利普的人的事吧,他是六年前,还在农奴制时期给活活折磨死的。”  “我听到的恰恰相反,说这个菲利普是自缢身亡的。”  “的确是这样,不过是被迫的,或者不如说,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经常不断地迫害和处罚才使他遭到了横死。”  “这我不知道,”杜尼娅冷冷地回答,“我只听到过一个很奇怪的故事,说这个菲利普是个害忧郁症的人,是个家庭哲学家,人们都说,他‘看书看得太多,把脑子看糊涂了’,说他上吊多半是由于受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嘲笑,而不是由于受到他的鞭打。当着我的面,他待仆人都很好,仆人们甚至都喜欢他,虽说确实也都把菲利普的死归罪于他。”  “我看得出来,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突然开始倾向于为他辩解了,”卢任撇着嘴说,嘴角上露出具有双重含意的微笑。“的确,他是个很狡猾的人,对女人也很有魅力,死得这么奇怪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鉴于他无疑又有什么新的企图,我只不过想对您和令堂提出自己的忠告而已。至于说到我,我坚信,这个人无疑又会给送进债户拘留所去。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考虑到孩子们的利益,永远不会,也绝对不会有把任何财产留给他的意思,即使给他留下了点儿什么,也只是最必需的、不值钱的、仅供他暂时使用的东西,像他那样挥霍惯了的人,连一年也不够用的。”  “彼得·彼特罗维奇,我请求您,”杜尼娅说,“别再谈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事了。这让我感到厌倦。”  “他刚才去过我那儿,”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第一次打破了沉默。  他的话震惊了四座,大家都高声惊呼,转过脸来看着他。  就连彼得·彼特罗维奇也激动不安起来。  “一个半钟头以前,在我睡觉的时候,他进来了,叫醒了我,作了自我介绍,”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他相当随便,相当快乐,满怀希望,想跟我交朋友。顺带说一声,杜尼娅,他一再请求,要跟你见面,还要我从中帮忙。他对你有个建议;建议的内容,他已经告诉了我。此外他还肯定地对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死前一个星期立下遗嘱,要送给你三千卢布,而且在最短期间内你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谢天谢地!”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并且画了个十字。“为她祈祷吧,杜尼娅,为她祈祷吧!”  “这的确是真的,”卢任脱口而出。  “嗯—嗯,后来呢?”杜涅奇卡催促说。  “后来他说,他自己并不富有,所有田产都留给他的孩子们了,现在他们住在姨母那里。后来还说,他就住在离我那儿不远的一个地方,可到底是哪里?我不知道,我没回……”  “不过他向杜尼娅提出的是什么,是什么建议呢?”十分惊慌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问。“他对你说了吗?”  “是的,说了。”  “是什么呢?”  “以后再说,”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了,开始喝他的茶。  彼得·彼特罗维奇掏出表来,看了看。  “我有点儿事,必须去办,那么就不妨碍你们了,”他补上一句,那神情稍有点儿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请您别走,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说,“您不是想在这儿度过一个晚上吗。况且您信上还说,有件事情想要和妈妈说清楚呢。”  “的确是这样,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彼得·彼特罗维奇威严地说,又坐到椅子上,不过一直还把帽子拿在手里,“我的确想和您,也和尊敬的令堂说清楚,我要谈的甚至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不过正像令兄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明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建议一样,所以我不愿,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来谈这些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何况我那个主要的和恳切的请求未能得到遵守……”  卢任作出一副痛心的样子,意味深长地不作声了。  “您要求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哥哥不要在场,只不过因为我坚持,这个要求才没有照办,”杜尼娅说。“您在信上说,您受了我哥哥的侮辱;我认为这需要立刻解释清楚,你们应该言归于好。如果罗佳当真侮辱了您,他理应而且将会向您道歉。”  彼得·彼特罗维奇立刻变得态度傲慢起来。  “有一些侮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即使想要忘记,也是忘不了的。一切都有个界限,越过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我对您说的,其实并不是指的这个,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稍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您要明白,现在,您的未来完全取决于这一切能不能尽快解释清楚和顺利解决。我从一开始就十分坦率地说,对这件事我不能有别的看法,如果您对我哪怕多少有一点儿珍惜的意思,那么即使很难,这件事也必须在今天结束。我对您再说一遍,如果我哥哥错了,他会向您道歉的。”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这样提出问题,使我感到惊讶,”卢任越来越恼怒了。“我珍惜您,也可以说我热爱您,但同时也完全,完全可以不喜欢府上的某一个成员。我希望有幸和您结为百年之好,但是不能同时接受我不同意的义务……”  “唉,请不要斤斤计较,抱怨不休了,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很动感情地打断了他,“我一向认为,也希望能把您看作一个聪明和高尚的人,请您不要破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吧。我已经郑重地应允了您的求婚,我是您的未婚妻;这件事您就信托给我吧,请您相信,我一定能作出不偏不倚的判断。我自愿充当评判人,不但对您,对我哥哥也同样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接到您的信以后,我邀请他今天一定来参加我们的会见,当时并没有向他透露过我心中的想法。您要明白,如果你们不能言归于好,那么我就必须在你们之间作出抉择:要么选择您,要么选择他。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您,问题都是这样提出来的。我不愿,也不应作出错误的选择。为了您,我不得不和哥哥决裂;为了哥哥,我不得不和您决裂。现在我想知道,也必然能够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对您来说,问题是:您是不是重视我,珍惜我,您是不是我的丈夫?”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卢任说,感到不快而且惊讶,“对我来说,您的话实在太重要了,鉴于您我的关系中我有幸所处的地位,说得严重些,这些话甚至是对我的侮辱。至于您那含有侮辱性的、奇怪的对比,竟把我和一个……傲慢的青年人相提并论,这我就不去说它了,您说了这些话,也就是表示,您有可能破坏对我的诺言。您说:‘要么选择您,要么选择他’,可见您是想用这些话向我表示,对于您来说,我是多么无足轻重……由于我们之间业已存在的关系和……  义务,这是我不能容许的”。  “怎么!”杜尼娅脸突然红了,“我们您的利益看得与我生命中至今所珍贵的一切同样重要,看得与直到现在构成我整个生命的一切同样重要,可您却突然觉得受到了侮辱,认为我贬低了您!”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讥讽地微微一笑,拉祖米欣不由得颤栗了一下;但是彼得·彼特罗维奇不接受杜尼娅的反驳;恰恰相反,他越说越气,他的每一句话也越来越惹人厌烦了,就好像他对这场争论发生了兴趣似的。  “对未来的生活伴侣、对丈夫的爱,应当高于对兄弟的爱,”他以教训的口吻说,“无论如何我不能和他处于同等地位……虽然不久前我曾坚持,有令兄在场,我不愿,也不能说明我来的目的,但是有一个对我十分重要、而且带有侮辱性的问题,现在我想请尊敬的令堂就此作出必要的解释。令郎,”他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昨天当着拉苏德金先生的面(或者……好像是这样吧?对不起,我忘记了您贵姓,”他客气地向拉祖米欣点点头),侮辱我,曲解了那次喝咖啡的时候我和您私下里谈话的意思,当时我是说,与一个经受过生活苦难的贫穷姑娘结婚,照我看,就夫妻关系来说,比与一个过惯富裕生活的姑娘结婚较为有益,因为这在道义上更为有利。令郎却蓄意夸大这句话的含意,把它夸张到了荒谬的程度,责备我用心险恶,而照我看,他所依据的就是您给他的那封信。如果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能够说服我放弃这个不好的想法,使我完全放心,我将认为自己是很幸福的。请您告诉我,在您给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的信里,您究竟是用什么词汇来转述我那句话的?”  “我记不得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感到不知所措了,“我是照我所理解的那样转告他的。我不知道罗佳是怎么对您说的……也许,是他把什么话夸大了。”  “没有您授意,他不可能夸大。”  “彼得·彼特罗维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庄重地说,“现在我们在这里,这就足以证明,我和杜尼娅并没有把您的话想到很坏的方面去。”  “说得好,妈妈!”杜尼娅赞同地说。  “这么说,这也怪我了!”卢任委屈地说。  “您瞧,彼得·彼特罗维奇,您一直在怪罪罗季昂,可是不久前您在信上说到他的那些话,也不是实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鼓起勇气,补充说。  “我不记得在信上写过任何不是实情的话。”  “您在信上说,”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气地说,并没朝卢任转过脸去,“我昨天不是把钱送给了被马踩死的那个人的寡妇,——事实的确是这样,——而是把钱送给了他的女儿(在昨天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您写这些,是想让我和亲人发生争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还用卑鄙的语言补上一句,谈论一个您不认识的少女的品德。这一切都是诽谤和下流的行为。”  “请原谅,先生,”卢任气得发抖,回答说:“我在我的信上谈到您的品质和行为,只不过是应令妹和令堂的请求,她们请求我,把我见到您的情况以及您给我的印象都写信告诉她们。至于您提出来的、我信上写的那些话,您哪怕能找出一句不符合事实吗,也就是说,您没有浪费饯,而且在那个家庭里,虽说是不幸的家庭里,找不出一个不体面的人吗?”  “可是照我看,您,连同您的全部体面,也抵不上您诋毁的这个不幸的姑娘的一个小指头。”  “那么,您决定要让她与令堂和令妹交往吗?”  “我已经这样做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话。今天我已经让她与妈妈和杜尼娅坐在一起了。”  “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喊了一声。  杜涅奇卡脸红了;拉祖米欣皱了皱眉。卢任讥讽而又高傲地微微一笑。  “您自己也看到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说,“这有可能和解吗?现在我希望,这件事已经一劳永逸地结束了,也解释清楚了。我这就走,以免妨碍你们亲人继续欢聚,谈一谈你们之间的秘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帽子)。不过临走前,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希望今后能避免类似的会见,也可以说是妥协。我特别请求您,尊敬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注意这一点,特别是因为,我的信是写给您本人,而不是写给别人的。”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有点儿见怪了。  “您好像认为,完全有权让我们听从您的支配,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已经说出了为什么没有实现您的愿望的原因:她是一片好心。难道我们得把您的每个愿望都当作命令吗?我要告诉您的恰恰相反,现在您应当对我们特别客气,特别体谅我们,因为我们丢下了一切,而且信任您,才来到了这里,所以我们本来就已经几乎是受您支配了。”  “这不完全符合实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尤其是目前,已经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遗赠三千卢布的事通知你们以后,根据您从来没有过的和我说话的语气来看,大概这笔钱来得正是时候,”他恶毒地补上一句。  “根据这句话来看,的确可以认为,您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无依无靠上了,”杜尼娅气愤地说。  “不过至少现在我是不能抱这样的希望了,而且我尤其不愿妨碍你们听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委托令兄转达的秘密建议,而且我看得出来,这些建议对您具有重大的,也许是让您十分高兴的意义。”  “哎呀,我的天哪!”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  拉祖米欣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现在你不觉得可耻吗,妹妹?”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可耻,罗佳,”杜尼娅说。“彼得·彼特罗维奇,您出去!”  她对他说,气得脸都发白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大概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太相信自己,太相信自己的权力,也太相信他的牺牲品处于完全无依无靠的境地了。就是现在,他也不相信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他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听到您这样的临别赠言,——请您考虑到这一点,——我现在就从这道房门出去的话,我就永远不会回来了。请您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说的话是决不反悔的。”  “多么蛮横无礼!”杜尼娅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说:  “我也不希望您回来!”  “怎么?原来是——这样!”卢任突然高声叫嚷起来,直到最后一瞬间,他还完全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因此现在完全不知所措了,“原来是这样吗!不过,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也可以提出抗议的。”  “您有什么权利可以和她这样说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激动地袒护女儿,“您能提出什么抗议?您有什么权利?哼,我会把我的杜尼娅嫁给您这样的人吗?您请走吧,完全离开我们吧!是我们自己错了,竟做了这样一件错事,尤其是我……”  “不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卢任气得发狂,焦急地说:“您用许下的诺言把我束缚住了,现在却要否认自己的话……而且,还有……还有,可以这么说吧,由于这件事,我还花了一笔钱……”  这最后一句怨言完全暴露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本性,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来气得脸色发白,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听到这句话却突然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失去了自制:  “您花了一笔钱?花了什么钱?您说的是不是给我们托运箱子的事?要知道,那是列车员免费替您托运的。上帝呀,倒是我们束缚了您!您好好想想吧,彼得·彼特罗维奇,是您束缚了我们的手脚,而不是我们束缚了您!”  “够了,妈妈,请别说了,够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求说。“彼得·彼特罗维奇,请吧,您请走吧!”  “我这就走,不过还有最后一句话,就只一句话!”他说,已经几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令堂似乎完全忘记了,可以这么说吧,我是在有损您名誉的流言蛮语闹得满城风雨以后,才决定娶您的,为了您,我不顾社会舆论,而且恢复了您的名誉,当然,我完全,完全可以指望得到您的报答,甚至可以要求得到您的感谢……只是到现在我的眼睛才算睁开了!  我自己也看出,我不顾公众的意见,也许是做得太轻率了……”  “他是不是有两个脑袋!”拉祖米欣大喊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已经打算收拾他了。  “您是个卑鄙和恶毒的人!”杜尼娅说。  “一句话别说!也别动手!”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喊,制止住拉祖米欣;然后走到卢任面前,几乎挨到他身上:“请您出去!”他轻轻地、清清楚楚地说,“别再说一句话,不然……”  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气得扭歪了脸,然后转身走了出去,当然,很少会有人像这个人痛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样,心中对别人怀有那么多恶毒的憎恨。他把一切都归罪于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归罪于他一个人。值得注意的是,已经下楼的时候,卢任还一直在想,事情也许还没完全失去希望,如果单单是那两个妇女,事情甚至是“完全、完全”能够好转的。      !--------三--------  主要的是,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态度傲慢达到了极点,决没想到,这两个贫穷和无依无靠的女人有可能摆脱他的控制。虚荣心和不如称为自鸣得意的过分自信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他的这种信念。彼得·彼特罗维奇出身贫困,一旦出人头地,几乎是病态地习惯于自我欣赏,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估计得过高,甚至有时会对镜顾影自怜。但是他在世界上最爱惜和最看重的,却是他靠劳动和使用一切手段获得的金钱,因为金钱使他得以跻身于社会地位更高的人们的行列。  彼得·彼特罗维奇刚才怀着痛苦的心情提醒杜尼娅,说尽管她名声不好,他还是决心娶她,他这么说是完全真诚的,甚至对这样的“忘恩负义”深感愤慨。其实他向杜尼娅求婚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深信,所有这些流言蜚语都十分荒谬,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本人已经公开辟谣,全城的人早已不再谈论这些谣言,而且还在热烈地为杜尼娅辩护。而且他本人现在也不否认,这一切当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然而,是他决定把杜尼娅提高到与自己同等的地位,对这一决定,他还是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英勇行为。刚才他对杜尼娅谈起这一点,也就是说出了暗藏在自己心中、极其珍爱的这个想法,对这个想法他自己已经欣赏过不止一次了,他无法理解,别人怎么会不赏识他的这一英勇行为。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完全是以恩人自居,准备去收获成熟的果实,听听甜言蜜语的恭维。当然啦,现在下楼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功绩没能得到别人承认。  对他来说,杜尼娅简直是必不可少的;对他来说,要放弃她,是不可思议的。很久以来,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一直心里甜滋滋地梦想着结婚,可是一直在攒钱,一直在等待着。他内心深处一直陶醉地暗暗想着,会有这样一个少女,她品德优良,家境贫寒(一定要家境贫寒),十分年轻,非常漂亮,气度高贵,很有教养,胆子很小,经受过很多磨难,百依百顺,终生都认为他是自己的恩人,崇拜他,服从他,赞美他,而且心目中只有他一个人。工余之暇,静静休息的时候,他曾在想象中用这令人神往、而又变幻莫测的主题创造过多少动人的景象,多少甜蜜的插曲!这不是,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几乎已经变成现实: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美貌和所受的教育使他惊叹不已;她那无依无靠的境遇使他极为满意。甚至比他所幻想的还多了一些东西:这是一个有自尊心、性格刚强、道德高尚的姑娘,她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程度都比他高(他认识到了这一点),而这样一个女人,为了他的英勇行为,将终生像奴隶一般对他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而他对她却拥有无限和完全的权力!……似乎事有凑巧,不久以前,经过长期考虑和等待,他终于下决心彻底改换门庭,进入更广阔的活动范围,借此慢慢钻进更高的上层社会,而这正是他很久以来心驰神往,梦寐以求的……总之,他想到彼得堡来碰碰运气。他知道,女人会赢得“很多很多”东西。一个美艳绝伦、道德高尚、又有教养的女人的魅力会有惊人的作用,能为他创造锦绣前程,让别人注意他,给他带来荣誉……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现在这意想不到的、岂有此理的决裂,对他好似晴天一声霹雳。这真是岂有此理,荒谬之极!他只不过稍稍傲慢了一点儿;他甚至还没有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他只不过开开玩笑,感情冲动,结果却这么严重!而且他甚至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爱着杜尼娅了,他已经在自己的幻想中行使支配她的权力了——可是突然!……不!明天,明天就得重归于好,消除分歧,改正错误,而主要的是,要除掉这个高傲自大的乳臭小儿,他就是这一切的祸根。他也不由自主、十分痛苦地想起了拉祖米欣……不过对他很快就放下心来:“这个家伙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但是他当真十分害怕的,还是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总之,会有许多麻烦事……  “不,是我,最有错的是我!”杜涅奇卡说,同时拥抱着母亲,吻她,“我图他的钱,不过,我发誓,哥哥,我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卑鄙的人。如果我早点儿看透了他,就什么也不图他的了!你别责备我,哥哥!”  “上帝救了我们!上帝救了我们!”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喃喃地说,不过是多少有点儿无意识地,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还没完全弄清楚。  大家都高兴起来,五分钟后甚至都笑了。只有杜尼娅有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由得脸色发白,皱起眉头。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不能想象,她也会感到高兴;早上她还认为,与卢任决裂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拉祖米欣却欣喜若狂。他还不敢充分流露自己的喜悦心情,但是却像在发烧一样,浑身发抖,仿佛他心上坠着的一个五普特重的秤砣现在忽然掉下去了。现在他有权把自己的整个生命献给他们,为他们效力了……谁知道现在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不过他更加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对自己的幻想感到害怕。只有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坐在原来的座位上,神情几乎是忧郁的,而且心不在焉。本来他最坚持与卢任断绝关系,现在却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最不感兴趣。杜尼娅不由得想,他一直还在很生她的气,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却不时怯生生地望望他。  “斯维德里盖洛夫对你说了些什么?”杜尼娅走到他跟前问。  “啊,对,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抬起头来:  “他一定要送给你一万卢布,同时宣称,希望在有我在场的情况下和你见一次面。”  “见面!无论如何也不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叫道,“他怎么竟敢提出送给她钱!”  随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叙述了(相当枯燥地)他和斯维德里盖洛夫谈话的内容,略去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幽灵出现的那些话,以免说得过于详尽,除了最必要的话,对什么谈话他都觉得讨厌。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杜尼娅问。  “最初我说,我什么话也不转告你。于是他宣称,他将自己用一切手段设法和你见面。他让我相信,从前他对你的爱慕之情是痴心妄想,现在他对你已经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了……他不希望你嫁给卢任……一般说来,他说得很乱。”  “罗佳,你自己认为他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他提议送给你一万卢布,可又说他并不富有。他说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十分钟以后却忘记说过这话了。突然又说,他想结婚,还说已经有人给他提亲……当然,他是有目的的,而且最大的可能是见不得人的目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又很奇怪地说,如果他对你不怀好意,那么他这样做就太愚蠢了……我当然代你拒绝了这笔赠款,一劳永逸地拒绝了。总之,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怪,而且……甚至……好像有点儿神经错乱的样子。不过我也可能弄错了;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种骗局。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死大概对他有些影响……”  “上帝啊,让她的灵魂安息吧!”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我要永远、永远为她向上帝祈祷!唉,杜尼娅,要不是这三千卢布,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呢!上帝啊,这笔钱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罗佳,早上我们已经只剩下三个卢布了,我和杜尼娅刚刚还在盘算着把表拿到什么地方去作抵押,借几个钱,免得在这个人自己想到之前,向他开口。”  不知为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提议让杜尼娅十分惊讶。  她一直站在那儿,陷入沉思。  “他准是打算做出什么很可怕的事来!”她浑身微微发抖,几乎是喃喃地自言自语。  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出了这异常恐惧的神情。  “看来,我还不得不再见到他,而且不止一次,”他对杜尼娅说。  “我们来监视他!我去跟踪他!”拉祖米欣坚决地高声大喊。“我会紧紧地盯着他!罗佳允许我这么做了。不久前他对我说:‘你要保护我妹妹’。您允许我这样做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杜尼娅微微一笑,把一只手伸给他,不过忧虑的神情并未从脸上消失。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怯生生地看了看她;不过看得出来,那三千卢布让她感到放心了。  一刻钟后,大家都兴奋地交谈起来。就连拉斯科利尼科夫,虽然没参加谈话,不过有一会工夫也在留心听着。拉祖米欣在高谈阔论。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呢!”他兴高采烈,热情洋溢,说得娓娓动听,“在那个小城市里你们能做什么?主要的是,你们在这里,大家在一起,互相需要,而且太需要了,——请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嗯,至少在一起待一段时间……请把我当作朋友,咱们大家合伙,我担保,我们准能办一件很好的事。请听我说,我给你们详细谈一谈,谈谈整个计划!早上,还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候,我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是这么回事:我有个舅舅(我要介绍他和你们认识一下;是个很和气、很受人尊敬的老头儿!),他有一千卢布财产,他靠退休金生活,不需要这笔钱。一年多来他一直缠着要把这笔钱借给我,一年只付给他六厘利息。我看出了他是什么意思:他只不过是想帮助我;不过去年我不需要这些钱,可今年,只等他一来,我就决定把这笔钱借下来了。然后你们从你们的三千卢布里拿出一千来,作为第一步,这已经足够了,我们合伙来干。那么我们做什么呢?”  于是拉祖米欣对他的计划大加发挥,并且详细说明,我们所有的书商和出版商几乎都不懂行,所以通常都不善于经营,然而好的出版物一般说都能保本,而且可以赚钱,有时利润相当可观。拉祖米欣所梦想的就是经营出版业;拉祖米欣已经为别的出版商干过两年,而且通晓三种欧洲语言,尽管六天前他曾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的德语“不行”,但那是想劝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承担一半翻译任务,接受预支的三个卢布稿酬,当时他撒了谎,拉斯科利尼科夫也知道他是撒谎。  “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错过自己的机会呢,既然最主要的手段之一——自己的钱,已经有了?”拉祖米欣激昂慷慨地说。“当然需要付出很多劳动,可是我们都会努力工作的,您,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罗季昂……现在有些出版物利润很高!而我们这个企业的主要基础就是,我们知道究竟该翻译什么。我们翻译,出版,学习,三者一起来。现在用得着我了,因为我有经验。我跟出版商打交道快两年了,了解他们的全部底细:并不是只有圣徒才会做瓦罐①,请你们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要坐失良机呢!我知道有这么两、三本书,单是翻译、出版这些书的主意,每本就值一百卢布,其中一本,就是出五百卢布,我也不把这个主意告诉人家,所以关于翻译这几本书的想法,我一直保守秘密。你们想想看,要是我去告诉什么人,他大概会犹豫不决,他们都是笨蛋!至于印刷厂、纸张,发行等这些具体事情,你们就交给我好了!什么秘密我都知道!一开始规模先小一点儿,慢慢扩大业务,至少可以糊口,无论如何本钱是可以捞得回来的。”  --------  ①这是一句谚语,本来是:“并非只有上帝会烧瓦罐”,此处稍作改动。意思是:这种事谁都可以做。  杜尼娅的眼睛亮了。  “您说的这些,我很喜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说。  “这种事我当然什么也不懂,”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回答,“也许,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又是只有上帝知道。这主意有点儿新鲜,对这事我不了解。当然啦,我们必须留在这里,至少要待一段时间……”  她看了看罗佳。  “你认为呢,哥哥?”杜尼娅说。  “我认为,他这个想法很好,”他回答。“当然,用不着先去幻想成立什么公司,倒是当真可以出版五、六本书,而且无疑会获得成功。我也知道一本书,译出来一定畅销。至于他能经营出版业,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精通业务……不过,你们还需要有时间好好商量一下……”  “乌拉!”拉祖米欣叫喊起来,“现在先别忙,这儿有一套房间,就在这幢房子里,也是同一个房东的。这是另外一套单独的房间,跟这些旅馆的房间不连在一起,带家具出租,房租适中,有三间小房间。你们先把它租下来。明天我就去给你们抵押表,把钱拿来,那么一切就可以办妥了。主要的是你们三个人可以住在一起,罗佳和你们……喂,你去哪儿,罗佳?”  “怎么,罗佳,你要走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是惊恐地问。  “在这时候走!”拉祖米欣喊了一声。  杜尼娅露出怀疑的诧异神情,看着哥哥。他手里拿着制帽,打算走了。  “你们怎么好像在埋葬我,还是要和我永世诀别呢,”他不知为什么很古怪地说。  他好像微微一笑,可又好像这并不是微笑。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无意中补了一句。  这句话本来是他心里想的,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说出声来。  “你这是怎么了!”母亲惊呼。  “你去哪里,罗佳?”杜尼娅有点儿奇怪地问。  “没什么,我得走了,非常需要,”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仿佛有话要说,又拿不定主意。但是他那苍白的脸上的神情却说明他的决心十分坚决。  “我想要说,……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想对您说,妈妈……还有你,杜尼娅,我想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大舒服,心里也不平静……以后我会来的,我自己来,等到……可以来的时候。我不会忘记你们,我爱你们……请不要管我!让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吧!还在以前,我就这样决定了……的确决定了……不管我会出什么事,不管我会不会死掉,我都要独自一个人。完全忘了我吧。这样要好些……不要打听我的消息。必要的时候,我自己会来的,或者……会叫你们去。也许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可是现在,如果你们爱我,就和我断绝关系吧……不然我就会恨你们,我觉得……别了!”  “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  母亲和妹妹都吓坏了;拉祖米欣也十分惊恐。  “罗佳,罗佳!跟我们和好如初,还和从前一样吧!”可怜的母亲高声呼喊。  他慢慢地向房门转过身,从屋里慢慢地走出去。杜尼娅追上了他。  “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对母亲怎么能这样呢!”她低声说,目光中燃烧着怒火。  他痛苦地看了看她。  “没什么,我会来的,我会来的!”他含糊不清地低声说,好像不完全明白想要说什么,说罢就从屋里出去了。  “无情和狠心的自私自利者!”杜尼娅高声叫喊。  “他是个疯—子,而不是无情无义!他发疯了!难道您看不出来吗?您这样对待他,倒是太无情了!……”拉祖米欣紧紧攥住她的手,激动地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  “我这就回来!”他转过脸去,对着面无人色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喊了一声,就从屋里跑了出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走廊尽头等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跑出来,”他说。“请你回到她们那儿去,和她们待在一起……明天也要待在她们那里……而且永远和她们在一起。我……也许会来……如果能来的话。别了!”  他没有和拉祖米欣握手,就离开他走了。  “你去哪儿?你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吗?可是难道能这样吗!……”完全不知所措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站住了。  “我说最后一次:请你永远什么也别问我。我没有什么话回答你……你也别来找我。也许,我会到这儿来……别管我,可她们……请不要离开她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走廊里很暗;他们站在灯旁。他们默默地对看了约摸一分钟光景。拉祖米欣终生都记得这一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闪闪发光、凝神注视着他的目光仿佛每一瞬间都竭力想穿透到他的心灵、穿诱到他的意识里去。拉祖米欣突然不寒而栗。仿佛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一闪而过……有个什么念头,好像是暗示,转瞬即逝;双方突然都理解,有个什么可怕的、岂有此理的东西隔在他们中间……拉祖米欣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  “现在你明白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十分痛苦地扭歪了脸。“你回去吧,回到她们那里去,”他突然补充说,然后很快转身从这幢房子里走了出去。  现在我不来描写那天晚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那里的情况:拉祖米欣怎样回到她们那里,怎样安慰她们,怎样发誓说,得让罗佳好好养病,怎样发誓说,罗佳一定会回来,每天都会来,说他非常、非常心烦意乱,不该刺激他;还说他,拉祖米欣,一定会好好照料罗佳,给他请一个好医生,请一个最好的医生,给他会诊……总之,从那天晚上起,拉祖米欣已经成了她们的儿子和哥哥。      !--------四--------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往运河边上的那幢房子走去,索尼娅就住在那里。这是一幢三层楼房,是幢绿色的旧房子。他找到了管院子的,后者明确地告诉了他,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住在哪里。他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又窄又暗的楼梯的入口,顺着楼梯上去,终于到了二楼①,走进从靠院子的那一边环绕着二楼的回廊。正当他在黑暗中慢慢走着,摸不清哪里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房门的时候,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突然有一道门开了;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房门。  --------  ①前面曾说,索尼娅是住在三楼。  “是谁?”一个女人的声音惊慌不安地问。  “是我……来找您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说罢走进了那间很小的前室。这儿一把破椅子上放着个歪着的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支蜡烛。  “是您!上帝啊!”索尼娅声音微弱地惊呼,像在地上扎了根似地呆呆地站住不动了。  “往您屋里去怎么走?往这边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竭力不看她,赶快走进屋里。  稍过了一会儿,索尼娅也拿着蜡烛进来了,把蜡烛放下,站在他面前,完全惊慌失措,说不出地激动,看来,他的突然来访使她感到吃惊。突然,红云飞上了她苍白的面颊,眼里甚至出现了泪花……她心里很难过,既感到羞愧,又感到快乐……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转身坐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  他匆匆地向整个房间扫视了一眼。  这是一间大房间,不过非常矮,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间房间,通往他们家的房门就在左边墙上,这道门锁起来了。对面,右边墙上还有一道门,也一直紧紧地锁着。门那边已经是邻居家另一个房号的另一套房子了。索尼娅住的房间像间板棚,样子是个很不规则的四边形,好似一个畸形的怪物。靠运河那边的墙上有三扇窗子,这面墙有点儿斜着,好像把这间房子切掉了一块,因此房子的一角显得特别尖,仿佛深深地插进什么地方去了,这样一来,如果光线较暗,甚至看不清那个角落;而另一个角却是个钝得很不像样子的钝角。这个大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右边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旁靠门的那边放着一把椅子。放床的那堵墙边,紧挨着通另一套房子的房门,放着一张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面铺着淡蓝色的桌布;桌旁放着两把藤椅。对面墙边,靠近那个锐角的地方,放着一个用普通木料做的、不大的五斗橱,因为地方太空旷了,看上去显得孤零零的。这就是屋里的全部家具。各个角落里,那些又脏又破的淡黄色墙纸都已经发黑了;冬天里这儿想必非常潮湿,而且烟气弥漫。贫穷的状况十分明显,床前甚至没有帷幔。  索尼娅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客人,而他正在那样仔细、那样没有礼貌地打量着她的房间,最后,她甚至吓得发抖了,仿佛她是站在一个法官和能决定她命运的人面前。  “我来的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问,一直还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  “是的,”索尼娅喃喃地说。“啊,是的,是有十一点了!”她突然急急忙忙地说,似乎她的出路就在于此,“房东家的钟刚刚打过……我听见了,是十一点。”  “我是最后一次来看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接着说下去,虽说这不过是他头一次来这里,“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看到您了……”  “您……要出门?”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了……”  “那么明天您不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儿了?”索尼娅的声音发抖了。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早晨……问题不在这里:我来,是要跟您说一句话……”  他向她抬起眼来,目光若有所思,突然发现,他坐着,她却一直站在他面前。  “您为什么站着?您坐啊,”他说,声音突然变得温和而又亲切。  她坐下了。他和蔼可亲地,几乎是怜悯地看了她一会儿。  “您多瘦啊!瞧您的手!多么苍白。手指就像死人的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索尼娅微微一笑。  “我一向是这样的,”她说。  “住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的。”  “唉,那当然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脸上的神情和说话的声音又突然改变了。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  “这是您向卡佩尔纳乌莫夫租的?”  “是的……”  “他们就住在那边,房门后面?”  “是的……他们住的也是这样一间房子。”  “一家人都住在一间屋里?”  “住在一间屋里。”  “要叫我住在您这间屋里,夜里会害怕的,”他忧郁地说。  “房东一家人都很好,待人很亲切,”索尼娅回答,一直好像还没镇静下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所有家具,还有这一切……都是房东的,他们心地都很好,孩子们也常上我这儿来……”  “他们说话都口齿不清,是吗?”  “是的……他说话结结巴巴,还是个跛子。他妻子也是这样……倒不是口吃,而是,好像老是没把话说完。她心很好……他从前是地主家的仆人。有七个孩子……只有老大说话结巴,另外几个只不过有病……说话倒不结巴……您怎么知道他们的?”她有点儿惊奇地补上一句。  “当时您父亲把什么全都对我说了。您的情况,他全都告诉了我……连有一次您六点出去,八点多才回来,还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跪在您床前,连这些也都告诉我了。”  索尼娅感到很难为情。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犹豫不决地喃喃地说。  “看到了谁?”  “父亲。我在街上走着,就在那里附近,街道的一个角落上,八点多的时候,他好像在前面走。完全像他。我想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  “您在散步?”  “是的,”索尼娅断断续续地喃喃地说,她又不好意思了,于是低下头去。  “住在父亲那里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要打您,是吗?”  “啊,不,看您说的,看您说的,没有的事!”索尼娅甚至有点儿惊恐地看了看他。  “那么您爱她吗?”  “她吗?那还—用—说!”索尼娅悲哀地拖长声音回答说,突然痛苦地双手交叉在一起。“唉,您要是……您要是能了解她就好了。因为她完全像个孩子……因为她完全像疯了似的……愁疯的。可从前她多么聪明……多么慷慨……多么善良啊!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唉!”  索尼娅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激动,绞着手,仿佛陷入绝望之中。她那苍白的双颊又变得绯红,眼里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出来,她的心灵被深深触动了,她很想有所表示,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很想进行辩解。突然她脸上露出一种,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永无止境的同情。  “她打过!您说这些做什么!上帝啊,她打过我!即使打过,那又怎样!嗯,那又怎样呢?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唉,多么不幸的人!而且还有病……她在寻求公正……她是纯洁的。她那么相信,无论什么事情都应该有公正,她要求……即使折磨她,她也决不会做不公正的事。她自己不明白,要让人人都公正,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感到气愤……就像个孩子,就像个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  “您以后怎么办?”  索尼娅疑问地看看他。  “他们不是都留给您来照顾了吗?不错,以前一家人也是靠您生活,已经去世的那个还要来跟您要钱去买酒喝。嗯,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索尼娅忧愁地说。  “他们还会住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他们欠了那儿的房租;不过听说,女房东今天说过,她要撵他们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说,她自己连一分钟也不想再待在那儿了。”  “她怎么胆敢说这样的大话?是指望您吗?”  “唉,不,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要在一起生活,”索尼娅突然又激动起来,甚至生气了,完全像一只金丝雀或者什么别的小鸟儿生气一样。“再说她又能怎么办呢?嗯,她能怎么,怎么办呢?”她焦急而激动地问。“今天她哭了多少次啊!她都发疯了,这您没看出来吗?她疯了;一会儿像个小孩子似的,为明天的事担心,想让一切都弄得很体面,下酒的菜啊,还有旁的,一切都应有尽有……一会儿又绞看手,咯血,痛哭,突然头往墙上撞,好像已经完全绝望。后来又自己安慰自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她说,现在您帮助她,她要在什么地方借一点儿钱,和我一起回故乡去,为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办一所寄宿中学,让我作学监,于是我们就会开始过一种十分美好的全新的生活了,说着还吻我,拥抱我,安慰我,因为她是那么相信这一切!那么相信这些幻想!您说,难道能反驳她吗?今天她整天在洗啊,擦啊,缝补啊,她那么虚弱无力,还亲自把洗衣盆拖到屋里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就倒到床上了;可是早晨我还跟她一道去商场给波列奇卡和廖尼娅①买鞋呢,因为她们的鞋都穿破了,可是一算,我们的钱不够,只差一点儿,可她挑了一双那么好看的小皮鞋,因为她有审美力,您不知道……她就在铺子里,当着卖东西的人哭了起来,因为钱不够……唉,看着多可怜哪。”  --------  ①前面说,小女儿叫莉达(莉多奇卡)。  “你们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这是可以理解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苦笑着说。  “难道您不觉得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索尼娅又责问说,“因为您,我知道,您还什么也没看到,就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儿钱都给了她了。要是您看到这一切的话,上帝啊!可我曾经有多少次惹得她伤心落泪啊!那还是上星期的事!唉,我呀!只不过在他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做得太忍心了!而且我这样做了多个次啊。唉,现在整整一天回想起来都感到痛心!”  索尼娅说这些话的时候,由于回忆给她带来的痛苦,甚至绞着双手。  “这是您太忍心吗?”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到他们那里去,”她哭着继续说,“先父说:‘索尼娅,你给我念念,我头痛,你给我念念……这是书’,他那里有本什么小册子,是从安德烈·谢苗内奇那儿弄来的,也就是从列别贾特尼科夫那儿弄来的,他就住在这儿,经常弄一些这样可笑的书来。我却说:‘我该走了’,我才不愿给他念呢,我去他们那儿,主要是想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看几条领子;女小贩莉扎薇塔拿来了几条活领和套袖,说是便宜点儿卖给我,这些活领和套袖都挺好看,式样也新颖,还绣着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喜欢,她戴上,照了照镜子,她非常、非常喜欢,‘索尼娅,”她说,‘请你送给我吧’。她请我送给她。她多想要啊。可是她要这些活领有什么用?只不过让她回想起从前的幸福日子罢了!她照着镜子,顾影自怜,可是她什么衣服都没有,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什么也没有,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多少年了!可是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要过任何东西;她高傲得很,宁愿把自己最后的东西送给人家,可这时候却跟我要这些活领——可见她是多么喜欢!我却舍不得给她,我说,‘您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用’。可真不该对她说这种话呀!她那样看了我一眼,我不给她,这让她感到那么难过,看着她真觉得怪可怜的……她难过,倒不是为了那几条活领,而是因为我不肯给她,我看得出来。唉,我觉得,要是现在能收回以前说的这些话,改正这些话,那该多好……唉,我呀……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可在您看来,还不都是一样!”  “您认识这个女小贩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认识她?”索尼娅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有肺病,治不好的;她不久就会死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说,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娅不由得抓住他的双手,仿佛是求他,不要让她死。  “要知道,她要死了,反倒好些。”  “不,不好,不好,根本不好!”她惊恐地、无意识地反复说。  “可是孩子们呢?要是不让他们到您这里来,您让他们上哪里去呢?”  “唉,这我可不知道!”索尼娅用手抱住头,绝望地叫喊。看来,这个想法已经在她的脑子里闪现过许多次了,他只不过又惊醒了这个想法。  “嗯,如果您,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活着的时候,就是现在,如果您生了病,给送进医院,那么会怎么样呢?”  他残酷无情地坚持说下去。  “哎哟,您怎么说这种话,怎么说这种话呢!这决不可能!”  索尼娅吓坏了,吓得脸都变了样。  “怎么不可能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往下说,脸上露出严峻的笑容,“您保过险了?到那时他们会怎样呢?他们一家人将会流浪街头,她会像今天这样,咳嗽,哀求,头往墙上撞,孩子们会放声大哭……她会倒在街上,给送到警察分局,然后送进医院,死在那里,可孩子们……”  “啊,不!……上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最后,从索尼娅感到压抑的胸膛里冲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听着,恳求地看着他,合起双手默默无言地恳求着,好像一切都取决于他似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分钟光景。索尼娅垂下双手,低着头站着,心里难过极了。  “不能攒点儿钱吗?能不能积攒点儿钱,以备不时之需?”  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下来,问。  “不能,”索尼娅喃喃地说。  “当然不能!不过您试过吗?”他几乎是冷笑着补上一句。  “试过。”  “可是攒不下来!唉,那还用说!还用得着问吗!”  于是他又在屋里走了起来。又过了一分钟的样子。  “您不是每天都挣得到钱吧?”  索尼娅比刚才更难为情了,脸忽然又涨得通红。  “不是,”她十分痛苦地勉强说,声音很低,很低。  “大概,波列奇卡也会这样的,”他突然说。  “不!不!不可能,绝不会的!”索尼娅突然绝望地高声叫喊,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上帝,上帝绝不允许发生这种可怕的事!……”  “可他允许别人发生这样的事。”  “不,不!上帝会保佑她,上帝……”她反复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可也许根本就没有上帝,”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怀着某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回答,他笑了起来,而且看了看她。  索尼娅的脸突然变了,一阵痉挛,使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可怕。她瞅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难以形容的责备神情,本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悲悲切切地失声痛哭起来。  “您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失去了理智,倒是您自己已经失去理智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  过了五分钟。他一直默默地踱来踱去,一直不看着她。最后,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直对着她那挂满泪珠的脸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冷漠,兴奋,锐利,嘴唇抖得厉害……突然他迅速俯下身去,伏在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脚。索尼娅惊恐地躲开了他,就像躲开一个疯子。真的,看上去他当真像个疯子。  “您这是做什么,您这是做什么?伏在我的脚下!”她脸色发白,喃喃地说,她的心突然十分痛苦地揪紧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  “我膜拜的不是你,而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拜,”他有点儿古怪地说,然后走到窗前。“你听我说,”一分钟后又回到她跟前来,补充说,“不久前我曾对一个欺侮人的人说,他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还说,今天我让妹妹坐在你身边,让她感到荣幸。”  “哎哟,您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而且是当着她的面?”索尼娅惊恐地喊道,“跟我坐在一起!荣幸!可我……我是个可耻的女人,我是个很大的大罪人!唉,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这样谈论你,不是因为你的耻辱和罪恶,而是因为你所受的极大的苦难。至于说你是个大罪人,这倒是真的,”他几乎是热情洋溢地补充说,“你所以是罪人,就因为你犯下了最大的罪,白白毁掉了自己,出卖了自己。这还不可怕吗!你过着自己这么痛恨的卑贱生活,同时自己也知道(只要睁开眼来看看),这样你既不能帮助任何人,也救不了谁,这难道还不可怕吗?最后,请你告诉我,”他几乎发狂似地说,“这样的耻辱和这样的卑贱怎么能和另一些与之对立的神圣感情集于你一人之身呢?要知道,投水自尽,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倒更正确些,正确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  “那他们呢?”索尼娅有气无力地问,十分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但同时又好像对他的建议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拉斯科利尼科夫奇怪地看了看她。  从她看他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切。可见她自己当真已经有过这个想法。也许她在绝望中曾多次认真反复考虑过,真想一下子结束一切,而且这样考虑时是那么认真,所以现在对他的建议已经几乎不觉得奇怪了。就连他的话是多么残酷,她也没有发觉(他对她责备的意思,以及对她的耻辱的特殊看法,她当然也没发觉,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他完全明白,她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卑贱,极其可耻,这个想法早已使她痛苦不堪,折磨了她很久了。他想,是什么,到底有什么能使她至今还下不了决心,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呢?这时他才完全明白,这些可怜的小孤儿,这个不幸的、半疯狂的、害了肺病、头往墙上撞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她起了多么重大的作用。  虽说这样,然而他还是明白,以索尼娅这样的性格,还有她所受的教育,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这样终其一生。不过,对他来说,这还是一个问题:既然她不能投水自尽,为什么她能这么久生活在这样的处境中而没有发疯?当然,他明白,索尼娅的处境是社会上的一种偶然现象,虽说,可惜,远不是个别的和特殊的现象。但是这偶然性本身,还有这一定的文化程度,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似乎这一切会在她一开始走上这条令人厌恶的道路的时候,立刻就夺去她的生命。那么是什么在支持着她呢?不会是淫荡吧?显然,这种耻辱只不过是机械地接触到了她;真正的淫荡还丝毫也没渗透进她的心灵:这一点他看得出来;她就站在他面前,这是真的……“她面前有三条道路,”他想:“跳进运河,进疯人院,或者……或者,终于堕落,头脑麻木,心变得冷酷无情。”他最厌恶的是最后那个想法;然而他已经是一个怀疑主义者,而且他年轻,又远远脱离了现实生活,所以他也残酷无情,因此他不能不相信,最后一条路,也就是堕落,是最有可能的。  “不过难道这是真的吗,”他心中暗暗惊呼,“难道这个还保持着精神纯洁的人,会终于有意识地陷入这个卑鄙污浊,臭气熏天的深坑吗?难道这陷入的过程已经开始了?难道仅仅是因为这耻辱已经不是让她觉得那么厌恶,她才能忍辱至今吗?不,不,这绝不可能!”他像索尼娅刚才那样叫喊,“不,使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跳进运河的,是关于罪恶的想法,还有他们,那些……如果到现在她还没有发疯……不过,谁说她还没发疯?难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吗?难道能像她这样说话吗?难道一个有健全理智的人能像她这样考虑问题?难道能够这样坐在毁灭的边缘,就像坐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深坑边上,眼看就要掉下去,可是有人提醒说这太危险的时候,却塞住耳朵,置之不理吗?她怎么,莫非是在等待奇迹吗?大概是这样。难道这一切不是发疯的迹象吗?”  他把思想执拗地停留在这一点上。与其他任何结局相比,他甚至更喜欢这个结局。他更加凝神注视着她。  “索尼娅,你经常这样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吗?”他问她。  索尼娅默默不语,他站在她身旁,等待回答。  “要是没有上帝的话,我会怎样呢?”她很快而且十分坚决地低声说,抬起那双突然闪闪发光的眼睛匆匆地向他看了一眼,并且用双手紧紧攥住他的一只手。  “嗯,的确是疯了!”他想。  “可上帝为你做什么了?”他继续追问她。  索尼娅沉默了许久,好像无法回答。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动得一起一伏。  “请您别说话!请您别问了!您不配!……”她突然严厉而愤怒地看着他,高声呼喊。  “真的疯了!真的疯了!”他暗自坚决地反复说。  “他在做一切!”她很快地低声说,又低下了头。  “这就是出路!这就是对这条出路的解释!”他暗自作出结论,同时怀着贪婪的好奇心细细打量着她。  他怀着某种奇怪的、几乎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感情,细细端详这张苍白、瘦削、轮廓不太端正、颧骨突出的小脸;细细端详这双温柔的浅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能闪射出那么明亮的光芒,流露出那样严厉而坚决的神情;细细端详这瘦小的身躯,因为愤懑和发怒,这身躯还在发抖;这脸,这眼睛,还有这身躯——这一切使他觉得越来越奇怪了,他几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狂热的信徒,狂热的信徒!”他暗自反复说。  五斗橱上放着一本书。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每次经过那里都注意到它;现在他把它拿起来,看了一眼。这是《新约全书》的俄译本。书是皮封面的,已经破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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