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节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元朝至正三年是个多事之秋。水旱蝗灾频频光顾的淮右大地又平添了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死人往往死到一村灭绝,无人埋尸的境地。谁能料到,濠州钟离村的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后来竟会成为一代王朝的开国之君,他就是朱元璋。这一年的四月天,一连降了半个月的大雨,淮河泛滥成灾,瘟死的人顺水漂流,树上、河滩到处有洪水冲来的腐尸,吃红了眼的野狗,都受不了腐肉的臭味,专拣还有一口气的活人下口。一个霹雷电闪大雨滂沱之夜,骇人的雷声混在恐怖的雨声中撕扯着天地,把淮右大地投入浑浑沌沌的境地。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雨中,鬼火一样的风雨灯一闪一闪,时隐时现,可以看见一行十几个人影,在泥水中艰难移动。这是朱元璋央求几个穷哥们儿抬着他的父亲、母亲和长兄三具尸体奔本县的皇觉寺而来,希图让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朱家亡灵,能浮厝于庙里,不当游魂孤鬼,可谁知道寺里会不会发慈悲呢?一个月之内,瘟灾夺去朱家三口人的性命,朱元璋已经麻木了,同村人都劝他连尸首也不必掩埋,快快远走他乡以避瘟疫,可他于心不忍,他明白,此时还能抬着父母的遗体,一旦自己噗通一声倒下,就不会再有人来抬自己了。他看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的野狗,蹲在雨地里,两只眼睛像坟地里的蓝幽幽的鬼火,只要自己倒下,它们就会把自己当作美餐。双脚践踏着泥水,朱元璋那两只硕大的向前罩着的招风耳里仿佛灌进了那首民谣:有旱却言无旱,有灾却说无灾,村村户户人死绝,皇上死了无人埋。朱元璋咬牙切齿地恨,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他得挺着活下去,他那双深藏在高高的眉棱骨下面的一双明亮有神、愤世嫉俗的眼睛,那足以叫人见了一面就无法忘掉的倔强的大饭勺子一样的下巴,都透露着朱元璋的不服输的气质。皇觉寺的长老佛性大师会给他面子吗?电闪雷鸣中皇觉寺檐角的兽头狰狞可怖,单调的木鱼声在喧嚣的雨中隐隐透出。禅室里,长眉阔口满脸泛着红润的佛性长老手掐着念珠在诵经,风从窗隙透进来,把油灯的长焰吹得歪歪斜斜。佛性突然停止诵经,侧耳谛听,他坐在蒲团上击了三下掌。走路有点跛的知客僧空了应声走进来,叫了声“长老”,望着佛性等待示下。佛性双眼半开半合地说:“有缘客来,去迎一下。”空了有些不信:“师父,这风雨交加的天气……”佛性又闭目去诵经了。空了只得退出。空了戴上竹笠,披起蓑衣,向伽蓝殿后面的僧舍叫了声:“如悟,云奇!”两个小沙弥应声出来,都撑着油布伞。呆头呆脑的如悟看看外面的瓢泼大雨纳闷,这么大的雨,上哪儿去呀?精明的云奇眨眨小眼睛,拍了如悟的秃头一下,不让他多嘴。二人不再做声,跟在空了后面冒雨向山门走去。空了三人站在豪雨如注的山门台阶上,高举着风灯也看不出三步远。忽然一个极亮的闪电划破夜空,照耀如同白昼,三个和尚看到有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村夫抬着用芦席裹着的三具尸体踏着泥水跋涉而来。云奇说:“抬死人的?是到咱寺院里浮厝的吧?”空了慌了,忙叫小沙弥快去拦挡!时下淮南、淮北瘟疫流行,别把好端端一个皇觉寺都瘟了。两个小沙弥正要跑下台阶去阻拦,背后佛性长老从山门里走出来,低沉地说:“慢。”三个和尚都望着师父等待下文。佛性大师那双穿着麻制芒鞋的脚,踩着长满苍苔滑腻腻的粗砺条石台阶迎上前去,他连伞都没打,任豪雨淋头,全然不顾,径直走向抬尸人。空了纳闷地问:“长老,难道您说的缘客就是这几个抬死人的?”佛性点点头,已来到抬尸人面前。为首的穿麻布孝衫的小伙子,佛性虽不是很熟,却从他那长长的马脸、饭勺一样的下巴和招风耳认出了是朱元璋,佛性问他是什么人殁了。朱元璋跪在雨水中哀求佛性长老慈悲,他告诉长老,这场瘟疫,几天内父母长兄全伸腿去了,连置办装老衣服、棺材钱都没有,取借无门,裹尸的破芦席还是好心的邻居刘继祖老先生可怜他送给他的,才不至于让老人黄土盖脸。佛性慨然允诺,寺里后配殿尽可以先浮厝。朱元璋在泥水中叩头说:“谢谢长老,不孝子元璋替二老感激长老的大恩大德。”佛性向上抬抬手,让他起来。空了凑到佛性跟前小声说了句什么,佛性不为所动,他说他家与众人不同。元璋的父亲当年对庙上施舍过,元璋也是半个佛家子,只是未舍身而己。原来皇觉寺十年前被雷击失过一次火,四乡施主捐资重修庙宇时,朱元璋的父亲朱世珍自己虽不富裕,却像行脚僧一样走遍濠州的山山水水、村村户户,磨破了嘴皮子劝人捐钱。令人惊异的是,他一个人劝捐的钱,竟占了修庙费用的两成,所以佛性大师向来高看他一眼。而且朱元璋七岁时得了一场怪病,大师曾口头答应剃度他为佛门弟子。既然有了这层关系,空了再反对也没有用了。他暗中吩咐僧众,在通往后配殿的路上、墙角多洒些生石灰,他认为这可以灭瘟疫。朱元璋于是对抬尸的几个小伙伴说:“徐达、汤和,你们抬灵到后配殿吧。”徐达和汤和年纪不大,却都很魁梧,徐达红脸膛,方面阔口;汤和面孔黧黑,满是络腮胡子。他们答应一声,指挥着大家提灯绕向后配殿,空了、云奇在前引路。佛性对朱元璋许愿说,过几天会替他找找施主,给他父母化化缘,弄一副薄板棺材,再跟刘继祖说说,看能不能借块地下葬,入土为安啊。朱元璋说:“穷人没有活路啊,活着难,死也难,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佛性却用参禅的口吻说:“没听说过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说寸土皆无?”朱元璋却没有往心里去,也不明白这隐含玄机的话里是什么意思。后配殿里除了朱元璋亲人的三个芦席卷,在浮厝的木台子上还陈放着几具朽烂的棺木,显然都是穷人的尸骨,永远遗弃在这里了。朱元璋恭恭敬敬地在长明灯前跪下,叩了几个头,然后退出破败的门,和等在门外的徐达、汤和、吴良、吴祯、陆仲亨、费聚等人一起消失在暗夜雨帘中。淮河两岸总算又见到了太阳,水退去了,瘟疫却不退,接着是一连四十天滴雨不落,老天好像发誓要和苍生过不去,人们心头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焰也熄灭了。只有逃荒。淮河儿女最不陌生的两个字就是逃荒。当劫后余生的人们扶老携幼背井离乡踏上漫漫途程时,朱元璋走什么路?往哪里去?龟裂的大地真正是赤地千里,大水退后种下去的庄稼干枯了,划根火能点着。沿着钟离村乡间土道,一群群扶老携幼的难民们艰难地移动着。旱风卷起冲天的烟尘。朱元璋和徐达、汤和、吴良、吴祯、陆仲亨、费聚等人坐在村口井台上,个个满脸菜色。汤和想打一斗水,辘轳响了半天,水斗淘上来的只是半斗泥浆。汤和赌气地把水斗摔到了井台上,说:“连这几十丈深的井都旱得见底了,今年两淮一带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吴良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问他们听说了没有。他说淮北一带饥民造反了,叫什么白莲教、红巾军。徐达四下看看,说:“别乱说。”汤和指着用铁链子拴在井台上的一把上了锈的菜刀说:“想反也没兵器。”是啊!哪朝哪代也没有元朝官府防民变防得这么彻底!一个村子使一把切菜刀,铁匠都失业了。徐达望着朱元璋说:“元璋,从小你就是我们的孩子头、主心骨,主意也多,你说吧,不能等死啊。”吴桢说:“对,我们都跟着你,你说一声反,我们就挂先锋印。”朱元璋垂下头沉默片刻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各奔前程吧。”众人都是一脸的失望。汤和问:“那你在家守着等死?”朱元璋下意识地摸摸脑袋说:“我剃度出家,去当和尚。”汤和最先笑起来:“你当和尚?你不得把皇觉寺搅翻了天啊!”朱元璋当然把入空门当作是找碗饭吃的活路,他认为天下人都死绝了,总饿不死和尚的,先去讨碗饭吃吧。尽管失望,大家却无可奈何,只好各寻生路。徐达和汤和原以为朱元璋说去当和尚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他第二天就去了皇觉寺,找佛性大师要求剃度。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2节 剃度仪式知客僧对朱元璋的行为早有耳闻。朱元璋为了报复狠毒而又吝啬的财主,居然想出这样的招儿:他和徐达、汤和等人把东家的小牛犊杀了,在野外吃了烤肉,却把牛角插入前山,把牛尾插入后山,然后把财主叫来,说牛钻山了。朱元璋故意抻抻牛尾巴,躲在山洞里的汤和便哞哞地学牛叫。尽管这骗不了人的恶作剧最终使他遭到一顿毒打,并勒令他父亲包赔,但从此财主对朱元璋不得不怵三分,那年他才十岁。这样的人一旦进入佛门,这如来的清静之地还会清静吗?所以知客僧空了鼓动众僧起劲地抵制朱元璋入寺为僧。皇觉寺大雄宝殿前,有一棵千年古柏,枝繁叶茂,把大殿顶遮得严严实实,很少有阳光透进来。已经要举行剃度仪式了,知客僧空了仍不死心。在这株撑着巨伞的大柏树前,有一幢石塔,塔下设一蒲团,此时朱元璋跪在蒲团上,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油汗满面。云奇和如悟托着剃刀和水盆、面巾在一旁候着。禅房里,佛性大师穿着簇新的袈裟,手捻着佛珠正襟危坐,空了在一旁一脸愁云地说:“贫僧是为本寺名声着想,这朱元璋顽劣异常,他从不是个安分的小子,怎么能守寺规?长老没听说过他偷吃刘财主家小牛的事吧?”佛性问他怎么回事。空了便绘声绘色地把朱元璋吃东家牛又骗人说牛钻了山的故事讲给佛性听。佛性不禁捻髯微笑,竟为朱元璋开脱:他虽不失为顽劣狡诈,却也是他的聪明过人处。物不平则鸣,倘使财主让他们吃饱饭,他们断然不会这样。这种解释令空了惊诧。空了还想谏劝,说冷眼看去,朱元璋那双眼睛充满物欲、色欲,与佛门是格格不入的,请长老三思。“不就是收个和尚嘛!”佛性有点不耐烦了,“剃度吧。”这是一锤定音了。空了只得退到禅房外。剃刀在云奇手中刷刷地响着,朱元璋的脑袋片刻之间已成了一颗光葫芦,朱元璋自己摸了摸,哑然笑道:“这就是和尚了吗?”“且慢,”从禅房里传来佛性的嗡嗡的声音,他对朱元璋进行入佛门例行开导:佛门讲究“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缘”,依经律论三藏,修持戒、定、慧三学,才能断除人间万种烦恼,以成正果。什么是佛?凡能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者皆为佛……朱元璋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只顾乱点头,他此时肚子咕咕叫,想的是快点完事吃斋饭。佛性说:“你乱点头不行,你现在岂能悟得其中真谛?就是贫僧修行这么多年,也还不敢说能成正果。你既入佛门,就得守佛门十戒。你知道是哪十戒吗?”朱元璋自作聪明地说:“知道八戒,唐僧上西天取经,给那个好色的天篷元帅起了个八戒的名字,不叫他到处背媳妇。”云奇、如悟和一群看热闹的大小和尚全都忍不住窃笑起来,知客僧空了则是一脸厌恶。“你听着。”佛性告诉他,这十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香粉,不歌舞观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问他能自戒否?朱元璋说:“唉呀,这不是天下所有的好事都享受不着了吗?”听他一说众僧又忍俊不禁地偷着乐。佛性说:“不许胡说,你只答,能自戒否?”朱元璋说:“只要有斋饭吃,别说十戒,再加十戒也行,我能自戒。”“好,”佛性说,“给你起个法号,叫如净吧。寺里的规矩,知客僧、香火僧和各位师父会给你讲,你就先做挑水僧吧。你要合群。僧,你知道梵文是何意吗?就是众的意思。合众,才能深得佛道。”朱元璋又不懂了,只得乱点头。佛性又说:“你父亲是个好人,贫僧曾答应过他,教你上进,如今有了报偿机缘,不可荒废了时光。你从小虽念过几天书,毕竟根底太浅,日后做大事是不够用的。”这话也是对他破例收这个徒弟的一个解释。朱元璋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说什么做大事?师父说什么是大事?当皇帝吗?”此言一出,吓得众僧无不瞠目结舌,空了跌足叹道:“皇觉寺从此有了一害了。”佛性不想多与他纠缠了,只是说了一句:“不得胡言乱语。”站起身走了,剃度完毕。在他看来,他也没对朱元璋抱有什么幻想,一来还算喜欢他的聪颖,二来大灾之年给他一钵粥吃,也对得起他父亲朱世珍了。到了吃斋饭的时刻,桌子中央有一大筐馒头,每人面前一钵豆腐汤。大小和尚全都默坐到长长的餐桌两侧,都双手合十在默诵,只有朱元璋一边合十,眼睛却骨碌碌乱转,盯着摆在桌上的白面馒头。趁人不备抓了一个,夹在两腿之间。祷告毕,众僧一只只手伸向盛馒头的篮子,朱元璋抢先又抓起一个。最后伸手的如悟却什么也没抓着,筐里已是空空如也。知客僧眼睛眨了眨,早疑心是朱元璋多拿了。他的阴损招儿是现成的,他拍拍手,众僧纷纷站起来,随着知客僧的手势,全都放下手中的馒头,双臂平举。朱元璋腿间夹着馒头,因此撅着屁股站不直。知客僧空了胸有成竹地来到他身后,用膝盖向他屁股后一顶,喝令:“直起腰来。”朱元璋一直腰,夹着的馒头滚到了脚下。众僧的目光刷地投向他,有嘲笑的、有鄙视的。空了拾起馒头,扔回筐里,对朱元璋宣布处罚令:罚饿三顿饭,念十遍《金刚经》。朱元璋眼睁睁看着别人开始吃斋饭,自己只好咽口唾沫,乖乖地跟在空了后头走人,肚子叫得更凶了,他用力紧了紧裤带。佛性长老居上座,正在讲经,朱元璋坐在和尚们中间,这是他第一次听讲经,无奈肚子里没食,心里发慌。佛性讲述的是《金刚经》:金刚经又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比喻智慧,有断烦恼功用。什么是般若,般若即智慧,它在于不著世相,也就是无相……朱元璋精力不集中,四处乱看,不时地紧紧腰带,佛性瞪了他一眼,用力咳嗽一下,接着往下讲:无相,也就是情无住,无住即情无所寄……忽然又见朱元璋乱动,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如净!”朱元璋一时不习惯,没意识到是叫自己,反倒四处张望。一旁的云奇捅了他一下:“叫你呢,你法名不是如净吗?”朱元璋忙直起腰来:“弟子在。”佛性问:“你怎么不用心听老衲讲经?”朱元璋说:“听是想听,可他们不叫我吃馒头,饿得肚子咕咕叫。”这下子和尚们再也撑不住了,大笑。佛性又咳了几声,禅房静下来,他问朱元璋:“如净,你都听明白了吗?有所问吗?”朱元璋想了想,说:“弟子有一问,佛性大师这佛性是何意?佛之本性吗?佛之本性又是什么?”和尚们以为他要挨打了,这是对长老的大不敬啊。和尚们大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如悟小声对朱元璋说:“该死,你找打呀?”却没想到,佛性丝毫未恼,他平和地说:“问得好。老衲何以叫佛性?佛祖认为,人人都有成正果、成佛的本性,在生死轮回中此性不改,是为佛性。”朱元璋似懂非懂的样子,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大家都听得见了。佛性显然也听到了,对膳食僧吩咐道:“给他两个馒头充饥。”朱元璋说:“有了馒头,什么经也吃得进去了。”众僧忍俊不禁,又窃笑。吃了俩馒头,朱元璋开始自司其职,去挑水,挑水地点是山下的小河。原来的河床已变成鹅卵石裸露的荒滩,早断了流,只在石缝中有细流涓涓流出。这可难为了朱元璋,他拿着一只葫芦瓢,一点点地从石缝泥沙中舀出浑浊的水来往木桶里盛。他看见附近山坡上有几个人在剥树皮吃,认出其中有徐达、吴良、吴桢等人。他叫了一声“徐达”,奔了过去。看着朱元璋和尚打扮,从小就在一起混的伙伴们都忍不住笑了,怎么看都别扭。徐达说:“怎么,罚你来担水?你多余自找苦吃,你若能当好和尚,我都能成佛祖了。”朱元璋说:“别的不说,当和尚可以混饱肚子,有斋饭吃。要不我和佛性大师说说,你们几个也剃了光葫芦吧?”徐达很正经地说:“我不。当和尚就娶不了媳妇了,我娘还等我给徐家接续香火呢。”朱元璋说:“你以为我真的想敲一辈子木鱼,撞一辈子钟啊!哎,汤和呢?”“饿跑了。”吴良说,“树挪死,人挪活,陆仲亨、费聚也逃荒去了。我们也得出去逃荒了。”徐达一边嚼着榆树皮一边说:“再过几天,榆树皮、观音土也吃完了,还不得人吃人啊!这叫什么世道!”吴桢说:“可恨官府还下来派捐派款呢。”朱元璋不忍心看着伙伴们饿成这个样子,就说:“你们别走,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跑回河滩,担起装了半桶的稀泥汤,丁丁当当地往回赶。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3节 青田刘基、浦江宋濂朱元璋一口气把浑水挑到斋饭堂后厨,把半桶水倒入瓮中。烧火僧如悟正在灶前拉风箱,添柴草,脸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正在蒸馒头的烧饭僧过来向水桶里看了一眼,说:“你怎么尽挑些泥汤来呀!这能吃吗?”朱元璋说:“小河都干了呀,再过几天,泥汤也没有了呢。”烧饭僧说:“你不会往远处去找水吗?”告诉他十里地外有一口山泉,水旺。朱元璋心里想,来回二十里,不要人命吗!他的眼睛眨了眨,说:“太远了挑不动,师傅得赏我几个馒头吃,吃了才有劲。”烧饭僧真的到大筐里拿了两个馒头塞给他。朱元璋想偷馒头,就必须支开他,就说:“给找块纸包上吧。”烧饭僧走到隔壁储物间去找麻刀纸。朱元璋趁机下手,向如悟挤挤眼,他知道傻乎乎的如悟不会坏他事。他手疾眼快地凑到馒头筐跟前,双手齐下,迅速抓了十几个馒头丢到水桶中。如悟惊得站起来,刚要张口,朱元璋一只手捂在了他的嘴巴子上,吓唬他说:“你若嚷嚷,我可饶不了你,这是佛性长老叫我来拿的。”他想抬出大菩萨来吓唬小鬼。如悟当然不信,却也不想再多管闲事,坐下去拉他的风箱,装看不见。朱元璋顺手抓了一块屉布盖到水桶里。烧饭僧回来了,没想到朱元璋弄鬼,递给他两张麻刀纸,朱元璋用来包了给他的两个馒头,担起水桶往外走,生怕走晚了露馅儿。朱元璋最怕让知客僧撞见,空了是讨厌的克星。可越怕越躲不及,朱元璋与知客僧空了在山门外走了个碰头。空了打量他几眼,心里犯疑,说:“今儿个你怎么这么出息?担了一担水,没人支使又去担呀!”朱元璋用讥讽的口气说:“不是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吗?就当皇觉寺的大小和尚都死绝了,贫僧一个人挑。”空了气得脸色煞白,说了句“放肆!”却也奈何不得他。他无意中看见水桶里盖了一块屉布,他皱了皱眉头,望着摇晃着水桶走去的朱元璋,忽然起了疑心,便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朱元璋,走走停停,不让他发现。空了一直跟踪到荒河滩上,亲眼看到朱元璋拿出十多个沾了泥的馒头给他的穷朋友吃,他气坏了。徐达、吴良兄弟几个人如一群饿狼,争相从朱元璋的水桶里抓出馒头,也不管上面沾了泥水与否,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躲在枯树丛后面的空了叫了声:“好啊,寺里出贼了!”从枯树林中转了出来,想治他。朱元璋开始有点发慌,但很快镇定了自己,大不了还俗,不当这个和尚。他对几个伙伴说:“别怕他个秃驴,吃!”徐达扑哧一笑,差点叫馒头噎住,他说:“你摸摸自己的脑袋,还骂人家是秃驴呢!”“好,好,你等着!”空了气得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了,不过见他们人多,他怕吃眼前亏,便气急败坏地往回走。朱元璋故意气他:“出家人一粥一饭都是别人施舍来的,物归原主,这不是正理吗?”他让空了报告佛性大师,以他为出家人楷模。吴良虽感到解气,却为他捏了一把汗,认为他可是犯戒了,让他跑,这和尚别当了。朱元璋却说:“大不了挨一顿棍子。你们饿急了,再来找我,我吃干的,不让你们吃稀的。”佛性大师再偏爱朱元璋,在知客僧等人交相攻讦下,佛性不得不把朱元璋叫到他的经堂里来训诫。朱元璋听他的话倒是如同过耳山风,他的注意力全在挂在墙壁上用蝇头小楷工笔抄写的经文上,那功夫叫人浩叹,他知道那是佛性日积月累的书法集成,不知是赞美师父的虔诚向佛对,还是赞叹他的一手好字对。佛性抹搭着眼皮,在教训朱元璋:“贫僧问你,偷窃斋食,犯了哪戒?”朱元璋诡辩,十戒中没有斋食呀,只有不偷盗。佛性用力敲了一下镇尺,说:“竟敢巧言令色!”朱元璋说:“师父不是教弟子时刻不忘行善事吗?今见有人快饿死了,拿了寺里几个馒头活人一命,不是胜造七级浮屠吗?”佛性说毕竟也应当告诉管事的一声。他的心地固然善良,但须知,寺中也快断粮了,如今天下大旱,又是蝗瘟肆虐,饥民遍地,有谁还肯施舍于寺院?从明天起,皇觉寺一天只能管僧众两顿粥了,倘连粥饭也不可得时,贫僧也就无能为力了。朱元璋调皮地问佛性,二十大棍还打不打了?佛性不过应个景而已,并不想认真调教他,便挥挥手,让他走。朱元璋面带得意之色地斜了一眼敬陪末座的空了,走了出去。空了埋怨长老太宠着他了,担心日后他不知要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佛性说朱元璋本不是槛外人,给他一口饭吃,为苍生养一英雄,也是佛门善举。空了不明白长老何所指,怔住了。难道朱元璋日后会发迹吗?不然佛性对他的忍耐、宽容和庇护实在是讲不过去的。那以后,佛性发现朱元璋爱看杂书,不管什么书,不分良莠,拿过来就如饥似渴地读。而且总是来找佛性探讨,提的问题不俗,有见地,当然都很刁钻。佛性喜欢他求知的精神,便从头教他四书五经。从前朱元璋家境好的时候,念过三年书,底子不厚,但悟性惊人。不知为什么,佛性总是固执地认定,这是个日后必定腾达、不同凡响的人物。这一天,佛性带一本《韩非子》来找朱元璋。其时朱元璋正在大雄宝殿如来佛前看经卷,从窗外看,朱元璋极为投入,连佛性很重的脚步声都没能惊扰他。朱元璋置身于香烟缭绕、经幡重重的释迦牟尼像前,左手执经卷,右手握着木鱼槌,想起来就敲几下。由于看得入神,连佛性大师进来他都没发觉。佛性见他看的是《金刚经》,就说:“想不到如净如此专心致志地读经了,可喜可贺呀。”朱元璋忙合上经卷,站起来长揖。佛性早发现经卷里夹着别的书,已露出边角来。他伸手拿在手中,抖出里边的夹带,原来是一本《玉壶清话》。佛性说:“好啊,你敢在佛面前闹鬼!贫僧将就你,你也得将就贫僧啊。”朱元璋也觉得有愧,对不住佛性,就说:“弟子再不敢了。实在是因为经书味同嚼蜡,怎样用心也看不进去!”“又胡说。”佛性说,“看不进去,是你浅薄,没缘分。”他抖动着那卷《玉壶清话》,说:“这是专门写宋太祖轶事的帝王之书,你看这个做什么?”朱元璋不免眉飞色舞起来,他有他的独到见解,宋太祖为什么成为一代明君,这本书里藏有真谛。对人要宽容、仁爱,得人心方得天下。“这与你当和尚何干?”佛性说。“只是看看而已。”朱元璋讲起书中的一段,宋太祖即皇帝位,有一回见了周世宗的幼子,问是谁,宫嫔答是周世宗的儿子,太祖问从人该怎么处置?佛性替他说了下面故事,赵普主张杀掉,潘美不言可否。“原来师父也看过,”朱元璋说,“不只是徒弟一人不守佛规呀。”“又胡说。”佛性说自己是入佛门之前看过的,没忘而已。他问朱元璋,知道赵匡胤为什么不杀周世宗儿子吗?朱元璋认为一是仁爱之心,二是廉耻之心。宋太祖不是说了吗?即人之位,再杀人之子,天理难容。所以他让潘美收养了这孩子。佛性又说了赵匡胤宽厚仁慈的另外一例。有一次吃饭,在碗里看到一条虫子,当时侍者脸都吓白了,御膳房的人都是死罪呀。但赵匡胤对他们说:千万不要让御膳房的人知道吃出虫子的事,要不然他们会心上不安。朱元璋不禁点头三叹:“只有这样,才能有天下。”说这话时,眼里闪闪发光。佛性显然注意到了。他说:“你知道赵普这个人吗?”是宋太祖的贤相啊。朱元璋当然知道。佛性称赞赵普施行的也是仁政,他的名言是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全够用了。朱元璋称赵普是孔明、张良一流的人物,得之则得天下。佛性不无揶揄地问:“你想结交这样的贤人吗?”“没缘分啊。”朱元璋说,“一个出家人,更不需要了。”佛性说他倒知道几位旷世奇才,号称浙西四贤。朱元璋急不可耐地问都是哪几个?佛性告诉朱元璋,四贤中尤以刘基、宋濂为优。这刘基是两榜进士,当过县丞,后来做过江浙儒学副提举,他看到朝廷腐败,耻于为伍,便回到青田老家去隐居了。“另一个呢?”朱元璋又问。佛性说另一个是浦江的宋濂,他被朝廷委任为翰林院编修,根本不屑一顾,隐居在龙门山著书立说。朱元璋喜形于色道:“这不是今世的卧龙、凤雏吗?是不是得一人可得天下?”佛性笑道:“这岂是你我槛外人所应当论及的话题。”朱元璋不言语,却拿出纸笔,记下了“青田刘基、浦江宋濂”几个字。佛性意味深长地望着朱元璋笑。其实朱元璋并不知道底细,佛性原本是世俗中人,是个有宏伟抱负的大儒,他是刘基的老师,亲自教诲三年之久,后来因文字狱犯事,他才躲到寺院里披起了袈裟,难怪他凡缘未了,有机会就想为他的学生刘基物色明主,他认为刘基就是张良、赵普一样的人物,看是不是得遇明君了。他此时竟看出来朱元璋日后必称雄天下吗?也许连他自己也处在朦胧中,但朦胧的往往会聚而成形,成为现实。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4节 有什么出头露日之时几个月的时光,在木鱼和云板声中滑过去了,朱元璋的功夫不在佛经上,他跟着佛性,长了不少知识,变得深沉多了。这是皇觉寺普普通通的寂寞难耐的长夜。夜深人静,长明灯也显得暗了,朱元璋还在看书,只是不再用经卷打掩护了。突然听到有人叩击窗棂的声音。朱元璋放下书本,走到门口,推开红漆木门,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是汤和、徐达、吴良、吴桢等人。朱元璋一点手,几个人溜进佛殿,朱元璋忙掩上门,问:“深更半夜,你们怎么溜到庙里来了?又是肚子饿了?上回给你们偷馒头,差点挨了二十大棍。”徐达说:“今天不要吃的,弄点钱。”朱元璋心想,这回胃口更大。吴良指着汤和说:“他要领我们投军去。没听说吗?天下到处都反了!”朱元璋似乎心有所动,他不明白,去就去,要钱何用?汤和说:“总得打造几件兵器呀,不然人家瞧不起咱们。”朱元璋道:“我哪有钱?这身破袈裟当了也值不了半贯钱。”汤和岂不知道朱元璋是两袖清风!他的眼睛一个劲儿在佛殿里搜索,最后定格在巨大的铜香炉上。朱元璋立刻明白了,说:“你打香炉的主意?今天是我守夜坐更,若失了铜香炉就是监守自盗,我不得被乱棍打死呀!”“这好办。”徐达说,“可以把你绑起来,口里塞上烂草,你就没有干系了。”“亏你想得出。”朱元璋走过去,用手拍了拍那个余烟袅袅的铜香炉,说:“它少说也有八百斤,白送给你们,也扛不走啊。”汤和说了声:“你小瞧人!”大步跨过去,双手抱定香炉,一蹲身,向上一挺,香炉离地二尺,放下后,他说:“徐达比我力气还大呢,我们抬上它走,轻而易举。”朱元璋默许了,要他们去找条生路也好,这大灾之年,留在濠州也得饿死。汤和说:“你和我们一起走算了。还真想成佛得道呀!”朱元璋要他们先去。看看那个起兵造反的是不是个礼贤下士的人物,能不能成大器,到时候再说。朱元璋不是胆小,也不是没主见,更不会忠于元朝,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也好,你只好委屈了。”徐达把捆在腰间的绳子解下来,与吴良一起,三下五除二将朱元璋绑在楠木殿柱上,又用绳子捆了香炉,徐达对如来佛像说了句:“得罪了,日后再买一个奉还。”他抽了两根粗门闩,四个人抬起香炉出殿去了。当徐达几个人开启厚重山门时,惊动了还没睡实的知客僧空了,他急忙披上僧衣下床,顺手抓了一根长棍,跑了出来。正看见徐达几个人抬着巨大的铜香炉刚刚下了山门台阶。空了大惊,追了几步,怕不是对手,只好折回院子,拼命敲起柏树下钟亭里的大钟来。一时僧众纷纷起床,大多数持械而来,一时火把烧天。空了大叫:“有贼人盗了香炉去了!快追!”和尚们奔出山门,只见徐达、汤和四人已经放下了香炉,每人手里都有器械,汤和使鞭,徐达使棍,吴良兄弟二人仗剑,四人如猛虎迎战僧众来了。只几个回合,和尚们就支撑不住了,有的被打趴下,有的退进山门,有的受伤吐血躺在地上直哼哼,无论空了怎样叫喊,也没人敢上前了。徐达向和尚们抱抱拳,说:“对不起了,别那么小气,借铜香炉一用而已。日后打个金的供奉殿里也不是什么难事。”空了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辨认,突然“啊”了一声。这时佛性大师也被惊动起来了。他走到山门时,已经看不到徐达一行人的身影了。佛性问:“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偷盗都偷到佛殿来了?”空了说:“什么偷,这分明是抢。我方才认出来了,为首方面阔口的和那个一脸胡子的黑脸贼,都是如净的同党,那天他偷了馒头就送给了他们。”佛性说:“你认得仔细吗?”空了说:“错不了。没家贼引不来外鬼,这朱元璋一条鱼腥了一锅汤,倘此人留在寺中,贫僧只好另寻栖身之地了。”这回他可是得理不让人了。这话一落,好几个和尚都说:“我也走。”“贫僧也找个宝刹去挂单。”佛性问如净他人在哪里?他在人群里没找到朱元璋。空了突然想起来了,今夜是他在大雄宝殿坐更啊。他决定去看看究竟,他带头一走,和尚们呼呼拉拉地跟在后面。当和尚们推开大雄宝殿殿门涌入时,发现朱元璋正在那里挣扎,不但身子绑着,口也是堵住的,只呜呜地乱叫。云奇松了一口气:“原来和如净没关系,他叫贼人绑起来了。”如悟也说没吃歹徒一刀是便宜了。这寺庙里只有云奇、如悟对朱元璋亲近些。空了四处打量一阵,心里思忖:我才不信。焉知这不是监守自盗的苦肉计?他走上去,一把扯出朱元璋口中的乱草,冷笑着说:“你给我招,你是怎么勾结你的同党来盗佛殿香炉的?”朱元璋一见佛性也走了进来,就煞有介事地大叫:“冤枉啊,师父,我吃了苦头,他反说我通贼。”佛性当众不好过于偏袒,就说:“空了已经认出那几个贼了,正是你送馒头的那几个人,你还有什么话说?”朱元璋的眼珠子转了几下,随机应变地说:“一点不错,我可怜他们,都是一个村的朋友,就不曾防备。他们是穷疯了,非逼我和他们一起盗卖香炉,我不答应,他们就把我绑起来了,我当初真不该可怜他们。”空了说:“谁信你的鬼话!”佛性本来就不想深究,朱元璋这样开脱自己也说得通,便对众人说:“算了,贫僧想,如净断不会干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来。”他回头命如悟把绳子替他解开,又吩咐众僧都回去歇息,要大家上夜都小心点,天下不太平,匪盗四起,佛门也难保清净太平了。住持想放他一马,别人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众人只好陆续散去。这期间,朱元璋抽空回过两次家。破败的屋子只剩了空房架子,连窗户和门板也叫人卸去了,他站在衰草一尺多深的院子里,叹息着,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穷人家也还有更穷的来光顾。想起带着侄儿朱文正远走他乡的大嫂,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心里很不是滋味。朱元璋最大的心事是让父母和长兄的尸骨入土为安。幸好是佛性大师出面,找了钟离村的同乡财主刘继祖。刘继祖看在佛性的面子上总算答应在自家墓园旁边让出一小块地,作为朱家葬父母的地方。朱元璋一连给刘继祖磕了十个响头,许愿说日后若有出头露日机会,当厚报。刘继祖头也受了,心里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眼前这个几乎不能活命的小和尚还有什么出头露日之时!坟田是在一块田地中,四周围种有郁郁葱葱的松柏,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湾里一片乱石塘,巨石裸露,荆棘丛生。在刘家坟山旁边,新立起两个坟堆,较大坟前面一块木牌插在泥土中,上书“显考妣朱世珍、朱陈氏之墓”。朱元璋在坟前焚化纸钱毕,叩了几个头,又站起来,走到佛性大师和乡绅刘继祖面前,趴下去叩头,说:“朱氏一门没齿不忘长老和刘老爷的大德大恩,使父母入土为安。”刘继祖叹了口气,抬眼望远处,只见大路上尘埃滚滚,逃难的人群啼饥号寒,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刘继祖说:“连年虫旱瘟灾,民不聊生,再这样下去,我也得逃难去了。”忽见一队元朝骑兵在难民中左冲右撞,不断地在抓人。抓到的青壮年,立刻给他们头上裹上红巾。佛性不明白他们这是干什么。刘继祖一阵冷笑。原来这是无能官军对付上司的把戏。北边不是闹红巾军吗?官军奉命来剿,不敢去抓捕真的红巾军,就抓难民,裹上红巾送到官府去顶数领赏。朱元璋冒了一句:“这样的朝廷不亡,有何天理?”听了这话,刘继祖吓了一跳,元朝可怕的连坐法,会因为这一句话把全村人斩尽杀绝,朱元璋从小的顽劣他是领教过的,入了佛门还这么放肆令他想不到。刘继祖不禁担忧地看了佛性一眼,佛性说:“这岂是我们出家人所该议论的?快跟老衲回寺院去。”朱元璋回眸望了一眼亲人的两个低矮的小坟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5节 谁是主谋佛性大师在转年春天要远行。他是属于那种能对佛经有独到领悟的大师,在南半个中国名气很大,所以连年有古刹名寺的住持来请他去讲经布道。这一次他要去九华山、普陀山和天童寺等寺院。朱元璋一听到这消息,心中生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失落感,没有佛性的关照,皇觉寺还是他安身立命的场所吗?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久旱的大地已经被斑斑驳驳的绿草覆盖,也许是地力已尽,那草不像从前那样茂盛油绿,黄焦焦的。佛性大师已是一副行脚僧打扮,百衲衣、芒鞋、锡杖、铜钵,两个小沙弥替他挑着些经卷,正准备长行。皇觉寺僧众上下都来送行。佛性说他此次去浙东奉贤寺弘法讲学,之后还要去普陀山,多则半年,少则几个月便归,要求各位要谨守寺规,好好修行。众僧都道师父保重。佛性就要下山去了,有意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始终未见朱元璋的影子。他很纳闷,照理说朱元璋是他最为关照和器重的人,感情也比别人深,他怎么会不来告个别?当佛性走到长亭时,见朱元璋等在这里送行。佛性露出笑容,说:“你的行事总是与众不同,又何必送到十里长亭呢?”朱元璋说:“我真舍不得师父走,我愿听长老讲经说法,我更喜欢听您讲佛经以外的南朝北国。”佛性笑了,嘱咐他,师父远游的日子,切勿惹是生非,闭门读书,选择爱读的去读就是了。佛性深知他的志向根本不在青灯黄卷,也不勉强朱元璋,当初剃度他,也是想给他个安身之处,让他好好读点书。当今天下,群雄四起,有德者居之,捷足者先登,望他好自为之。朱元璋很感动,他问:“长老此去浙江,必能见到刘基、宋濂了?”“也许吧。”佛性又笑了,“我顺口说了一句,你就如此上心。”朱元璋说:“大师在讲‘见贤思齐焉’时不是说过了吗?近朱者才能赤呀!”佛性很觉欣慰,双手合十一揖,说:“保重,后会有期。”佛性走后不久,皇觉寺越来越难以支撑了。这年黄河决口,灾民潮水一样往南涌,讨饭找不到门,竟把两淮一带刚破土出芽的青草、野菜吃了个净光,比蝗虫过后还干净,蝗虫毕竟只食嫩叶,饥民连草根都挖出来吃了。皇觉寺承受了空前的压力,这里成了灾民的避难所。山门外台阶上下、红墙根、山坡上,到处是难民,个个奄奄一息。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跪在那里磕头不止,口中念叨着:“佛爷慈悲慈悲吧,饿死我不要紧,救救我孙子,给我家留条根吧。”但见山门紧闭,一些手提哨棍的和尚在庙墙上来回巡逻,惟恐饥民涌入寺中。佛性走后,空了做临时住持,他惟一的指令就是不放灾民入寺,也绝不设粥棚,他对寺中和尚们说,要么我们自己先饿死,要么狠下心来,闭眼不看凡间事。他还说:“不是贫僧不可怜灾民,咱们这么个小寺,实在是杯水车薪啊!救济灾民,这本是官府的事。”朱元璋说:“佛门不是讲普渡众生,慈悲为怀吗?咱们仓库里不是还有些米吗?开个粥棚吧,师父。”云奇也觉得不忍心,大人犹可,那些一天吃不到一口东西的孩子实在可怜。“住口!”空了拉下脸来说,“佛性大师云游在外,本寺是贫僧充任住持,固然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可是咱们那点粮够什么?自己吃,也挺不了十天半月了,什么叫僧多粥少?大家现在明白了吧!谁也别再多言,再有惑乱人心者,当重罚严惩。”说罢走了。朱元璋说:“这个空了,真是空了,没心没肺没人味,可不是空了吗?”如悟笑了起来。众僧渐渐散去。朱元璋把云奇、如悟叫到石经幢下,说:“你们俩有没有胆量?”云奇一向知道他诡计多端,就说:“你别把我们往死路上领啊!”如悟却说:“我不怕,你说一,我不说二。”朱元璋说:“佛门有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什么,是佛,是佛塔。现在山门外,多少快饿死的人,得到一粥一饭,就能活命,我们救了他们,你们说,佛祖会怪罪我们吗?”云奇说:“那倒不会。”如悟说:“你又要偷馒头?”朱元璋笑道:“哪有那么多馒头。”他一手按着一颗光头,让他俩凑到自己跟前,小声说了几句,把自个的想法和盘托出。云奇吓得连连后退摇手:“饶了我吧,还不得叫住持乱棍打死呀!”如悟说:“干了,能不能成正果我都不在乎。我爹说我不好养,才把我舍到皇觉寺来的,跟你干了,只求别再当烧火僧就行了。”朱元璋忍不住笑,说:“那,咱们俩干。云奇,你不干行,你可不能不够朋友;你若是出卖我,我可饶不了你。”云奇忙表态说:“那我成什么人了?你们放心,我是一问三不知,行了吧?”朱元璋点点头,吩咐如悟,半夜时下手,自己管打开山门放人进来,如悟趁机打开粮仓。如悟答应着却又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仓啊?”“笨!”朱元璋说,“饥民一进来,还不大喊大叫!你听见喊叫就开仓门。”“知道了。”如悟说。夜已深,风猛烈地刮着,寺外饥民的呼号啼哭声清晰可闻。寺里更是如临大敌的样子,空了亲自手执一柄月牙铲带棍僧们在红墙上来回巡逻,墙上火把闪亮。粮仓门口,如悟哆哆嗦嗦地藏在几个破箩筐后头,侧耳听着墙外动静。朱元璋手执火把扛一把大板斧来到山门前。守门和尚忙将火把递给朱元璋说:“你怎么才来换我?困死我了。”朱元璋也不言语,站到了门口。等换班的和尚走远了,朱元璋抡起大板斧向山门猛砸,巨锁粉碎,门闩渐渐脱落了。他拼全力用肩膀顶开大门,向山门外的饥民大吼了一声:“进来吧,皇觉寺放粮赈灾了!”饥民们纷纷站起来,愣了一下,不知谁带头,喊着“阿弥陀佛”、“佛祖开眼”和“抢粮去呀”之类的话,潮水般涌入寺院。墙上的巡逻和尚闻变大惊,吆喝着跳下来,试图阻挡汹涌的人潮,但无济于事,有的被挤到一边去,有的挨了打。朱元璋又吼了一声:“从东夹道往最后面走,粮仓在那里!”人群便又向东夹道奔涌。朱元璋一脸的成功喜悦。只有当年偷杀了财主东家的牛,又告诉东家牛钻山了时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可与今天的高兴劲媲美。听见山门那面喊声嘈杂,空了带几个和尚急忙向后院赶来。此时如悟正笨手笨脚地用大石块砸粮仓大门的铁锁,好歹砸开了,空了也到了,一见大怒,说,好你个佛门败类,抡起月牙铲就是一下,扫在了如悟的腿上,他倒在地上哇哇直叫。空了没工夫管他,正要重新关上大门,已经迟了,饥民早已涌到,木板粮仓登时挤漏了,麦子淌了一地,男女老少饥民们不顾一切地趴下去,跪下去,捧起粮食用衣襟兜,用方巾包,用竹笠盛,有的人实在饿急了,干脆抓起生麦子一把把塞到口中大嚼大咽。皇觉寺被掏空了,饥民不单吃光了寺里的存粮,也顺手牵羊把和尚们偷存的私房钱、个人衣物席卷一空。用空了的话说,好比是遭了一场蝗灾,蝗虫过后,茫茫大地真干净。皇觉寺已是一片劫后景象,门窗俱毁,大雄宝殿和韦陀殿、观音殿前面的香炉、巨鼎东倒西歪,寺院已面目全非了。作为皇觉寺的叛逆,朱元璋当然难辞其咎。可他干事狡狯,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傻乎乎的如悟却叫空了逮了个正着。在大柏树下,如悟被五花大绑绑在树干上,寺院僧众都木然地站在院子里。朱元璋杂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励着瑟瑟发抖的如悟。云奇可怜地望着如悟。空了踢了如悟一脚,说:“你说吧,谁是主谋?”他早猜到朱元璋是指使者了。如悟看了人群里的朱元璋一眼,很没底气地说:“是我自己——”“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空了说,“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谋,就把你吊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说出他来,马上放了你。”如悟吓哭了:“千万别杀我,是他,是如净让我干的。”空了冷笑一声,说:“我早猜到了。”朱元璋不待别人上来抓他,自动走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别人的事,你们放了如悟。”空了叫人绑了朱元璋,恨恨地说:“你是皇觉寺的灾星!从前有佛性长老护着你,我们敢怒而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话说?”“我一点不悔。”朱元璋说,“庙里的粮食救了不知多少条人命,佛祖不会加罪于我的,我问心无愧。”空了说:“可我们寺里粒米无存了,今天就断炊了,你让我们都活活饿死去周济别人吗?”朱元璋此举本来就是犯众怒的,空了这一鼓动,立刻群情汹汹。一些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别跟他废话!”空了却不想担开杀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元璋押到伽蓝殿后面的停灵配殿里去,等着佛性长老回来发落。朱元璋和如悟被押走后,空了又对众僧宣布散伙,本寺再也开不出僧饭了,庙宇也残破了,他要求僧众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或还俗,或去游方,各听其便。众人一时没了主意,议论纷纷。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6节 世态炎凉朱元璋和如悟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背后的停灵台上就是棺材。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白天绑着,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松绑,外面有人看着。如悟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整天闭着眼耷拉着头,说:“我渴,我饿,我快要死了。”朱元璋说:“你是个废物,胆小鬼。你若不咬出我来,起码有我能来救你。”如悟说:“他们会来杀我们吗?”朱元璋说:“他们都不敢开杀戒。没事,死不了,咱们一定有贵人救助。”话音刚落,听见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朱元璋向门外看,如悟也睁开了眼睛,恐惧地张望着门口。来人是云奇,朱元璋马上说:“贵人来了!”云奇迅速为他们松了绑。如悟一屁股坐到地下,他让朱元璋快跑,他的腿伤了,跑不快。云奇叫他不用着急:庙里的师兄弟全都跑光了,没人来加害他们了。云奇问他们两个打算到哪里去。”如悟执意要跟着如净师弟。如悟是个很没主见又很窝囊的人。“我不带你这个出卖朋友的人。”朱元璋对他有气。“下回不再卖了还不行吗?”如悟可怜巴巴地说。朱元璋父母、大哥死了,嫂子带了侄儿逃难去了,二哥入赘别人家,他已无处可去。好在有一身和尚的百衲衣,有一个饭钵,足够了,他说百衲衣是百家衣,吃百家饭也是佛门的根本。“好啊,”如悟道,“你能要到饭,我分半钵吃。”朱元璋又心软了,说:“好吧,先弄点吃的,好上路。”云奇是守成持重的人,空了吩咐他看守寺庙、寺产,让他在房前屋后种几亩菜地过活,云奇答应了,他本来也不想出去漂泊流浪。告别云奇,朱元璋和如悟走府过县,先向西游食,吃尽了辛苦,受尽了白眼。在进入庐州地面时,两个人都因贫病交加面黄肌瘦,如悟盼着到了庐州大地方,找家大财主化化缘,能吃一顿饱饭。庐州过去虽是繁华所在,现在也是一片民生凋敝景象,店铺关门的多,路上行人稀少,讨饭的倒是随处可见。朱元璋和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的如悟一路行来,如悟说:“怎么庐州城里也这么多要饭的?”朱元璋很无奈,如今是讨饭的比施舍饭的多。他们又何尝不是个讨饭的?和乞丐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上有个和尚的钵,讨饭就美其名为化缘、化斋而已。如悟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有九层台阶的富豪朱漆大门让他看,他们决定到那个高门楼去化斋,泔水也比穷人家油水大。朱元璋二人没走到门口,听见几声清脆的净鞭响,随后有几顶绿呢大轿向大院抬过去,跟班的一大溜。只见院门中门洞开,一个穿戴奢华发福地腆着大肚子的中年人在大门口迎接客人。朱元璋说:“这是往来无白丁啊,一定是官宦人家。”一个看热闹的老者说:“官倒不是,可是官都得来拜他,财神啊。”朱元璋说:“哦,原来是个富甲一方的人。”那老者说:“你们外乡人有所不知,你们看见那个富态的胖子了吗?庐州、姑苏到处有他的田产。他叫什么名没人知道,外号却谁都知道,叫钱万三。”如悟猜,一定是说他有一万三千两银子,由此而得名。老者说不是那意思,他有一万顷良田,一万两金子,一万间房子,合起来不是万三了吗?朱元璋说:“那该叫钱三万。”他对如悟说,“走,今天运气好,钱三万说不定给咱一顿好斋饭吃。”他们边说边往前凑,这时那些达官贵人已经在大门外落轿,被钱万三迎进大门。朱元璋毫不客气地上去说:“钱员外,我们是游方僧人,久闻施主仗义疏财,今日想来贵府化点斋……”钱万三甚觉煞风景,像赶狗一样挥挥手,说:“去去去!没看见我忙着接贵客吗?这年头,要饭的都能挤破门了。”朱元璋道:“我们是僧人,并不是讨饭的。”钱万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看不出你哪点比要饭花子强。”他侧转身簇拥着下了轿的官吏一路谈笑风生地进去了。朱元璋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觉怒火填胸。如悟还想上前,家仆一边关大门,一边放出几条恶犬,一路狂咬,吓得乞丐们跌跌撞撞四散逃走,尽管朱元璋手里有一根锡杖,防着身,腿上还是被恶犬咬了一口,鲜血淋淋,他掩护着如悟退下来。朱元璋和如悟颓丧而疲惫地坐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墙外,望着钱家高门楼,如悟说:“有钱人这么狠!只会巴结官府。”朱元璋心里暗暗地较劲,心想,我记住了,记你八辈子,好你个钱万三!有朝一日老子出人头地,我会叫天下的富人管穷人叫爷爷。如悟却以为发狠抱怨都没用。你一个和尚能怎么样?由烧火僧熬到住持,也还是当和尚撞钟,哪个富户怕你!朱元璋说:“你是胸无大志。你以为我一辈子穿这身袈裟呀?”“你还想黄袍加身不成?”如悟讥讽地笑了起来。朱元璋说:“皇帝也是人做的。”如悟用手掌在他脖子上砍了一下,口中“嚓”地一声,说:“说这话要杀头的。我说如净,咱们俩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得想想办法呀。”朱元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圈,问他:“这是什么?”如悟说:“一个圈。”“这是一个烧饼。”朱元璋又飞快地勾勒出一只鸡的图案。如悟认出他画的这是只鸡,不禁咽了一下口水。朱元璋接二连三画了一串圆圈,扔下树枝说:“这就叫画饼充饥,不饿了吧?”如悟说:“我更饿了。”肚子里没食,如悟躺在篱笆墙下不想动弹,朱元璋只得挣扎起来厚着脸皮去化缘,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如悟身边。如悟昏昏沉沉地睡着,朱元璋从远处走回来,用棍子捅捅他,把半块锅巴扔给他。如悟三口两口塞到口中,很响地嚼着,说:“就这么点呀!”朱元璋说:“咱别一路走了,要点吃的两个人分,不够塞牙缝的,各寻生路吧。”如悟说:“那就分开吧。我可等你混出个模样来,若你日后真的当了皇帝,可别不认识我呀。”说着又懒懒地躺了下去。朱元璋说:“哪能呢。我走了,你在这儿做你的好梦吧。”与如悟别后,朱元璋独自一人凄凄惶惶地走上了行乞路。他并不把讨饭当成目的,他要借此机会体察民情,计划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走遍颖州、庐州、光州、固州。他像云水一样飘忽不定,日出上路与饥民为伴,暮投古刹安身,尝遍了人间冷暖艰辛,体味了世态炎凉,知道了各色人等的生存方式,这是他蜗居小小的钟离村所不可能体验到的一切。朱元璋随身带了一个自己装订成册的记事簿,把一路所见所闻全记到了本子上,他不知道日后会有什么用,但觉得会有用。他脑子里什么都装,尊贵的、卑贱的、壮美的、委琐的、昌盛的、沉沦的、富裕的、贫困的……朱元璋在游食生涯里,肚子饿瘪了,眼界却极大地开阔了,他觉得很充实,称自己是个贫困潦倒的富翁,富在何处?别人岂能尽解其中滋味!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7节 一场大病在朱元璋即将结束游食生涯的最后日子里,他得了一场大病,除了向路过的寺院讨些草药,他无法就医,身体虚弱得走路都打晃,再加上一日三餐得不到保证,时常坐下去就起不来。这一天,天下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他拄着棍子好歹来到村边,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经差不多四天没吃一口正经饭菜了。朱元璋踉踉跄跄地来到小土地庙前,想推开破败的木门,没有推开,人却摔倒在庙门槛上。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浇在朱元璋身上,他也浑然不觉。